坦白地說,有些時候我個人是希望自己有宗教信仰的,我相信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樣。然而這句話本身不就是一個悖論嗎?什麼叫“希望自己有宗教信仰”?你想信就去信好了,根本沒人攔着呀,疑惑什麼呢?
  也許這部曾讓李安“大受震撼”的《處女泉》,就反映了這種疑惑。我想,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很多人,之所以願意接觸宗教,可能有兩個重要的世俗“目的”:一是把宗教當生意來談;二是把宗教當工具來用。前者在每年高考之前的各大寺廟可以看得十分真切,手捧着真金白銀買來的貢香的家長們,面容嚴肅、目光堅定地望向高台之上端坐的神佛,心中默道“千萬保佑我孩今年金榜題名,一旦考上我初一十五必來燒香,不會忘了您的,謝謝謝謝,您一定記着,我家孩子叫XXX,他今年高三,英語偏科……”。後者則見于沉浸于堕落生活而無法自拔者,他們企圖将宗教當做一種救贖自己的工具,以讓自己擺脫沉淪和痛苦。例如在陀氏所著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中,主人公犯下傷人或殺人罪過,内心無比煎熬,因而生發出皈依基督的心願。此外,還有不少計劃要戒除酒色賭瘾的人,想要通過宗教的力量來束縛自己。
  當然,還有少數文學家、藝術家之所以會對宗教産生興趣,不過是因為他們喜歡宗教裡的文獻經典、音樂繪畫等等。說實話,就連普通人見到美輪美奂的教堂和精緻曼妙的壁畫、聽到莊嚴悠揚的經詩吟唱,都會心生一絲敬愛之情,又遑論那些本就敏感多才的藝術家呢。
  人生海海,誰不曾想被偏愛、被關懷。做為必須經曆生老病死的世人,都有過向宗教親近的願望,抛開是否有功利性目的先不談,有這份願望是常人可以理解的。神佛給予人以希望和慰籍,世人報之以各色貢奉食品,雖然有“利益交換”的嫌疑,但也算有往有來,無可厚非。
  然而宗教中始終有一個問題無法被很好地回答,正如電影《處女泉》中信仰上帝的少女,受虔誠的父母之囑托去教堂送蠟燭、做禮拜,在去的路上她還施給三位窮困牧羊人以吃食、卻反遭極慘忍的強暴殺害一樣,既然我們的上帝或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那上帝為何不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祂是否真的能夠做到全知全善?此外,“上帝能否造出一塊重得連自己都舉不起來的石頭?”祂又是否真的全能?
  問題問到這裡還可以繼續問下去,但已沒有必要,因為宗教并不同于哲學或科學。“宗教求信,哲學求辨,科學求證”,科學研究的對象是外部真實世界,而宗教研究的是大腦對外部真實世界的印象。一内一外,迥然有異,所以哥白尼、開普勒、牛頓可以一邊搞科學實驗,也不妨礙他們同時是無比堅定虔誠的教徒。
  在《處女泉》的劇情中,得知女兒被歹人殺害後,其父親一面用桦樹條來抽打自己、一面又無法按捺下複仇的怒氣,終于在妻子的配合下,用匕首殺死了兩名兇手、也因情緒過激而過失摔死了一名旁觀的無知牧童。此時,仇雖已報,但他連同妻子也都變成了手沾鮮血的殺人者。平日裡自诩對上帝有着虔誠信仰的他們,此時在本質上與可怖的殺女兇手沒有什麼兩樣,他們身上都背負着殺人之罪。也許之所以能夠一直過着笃信而敬虔的生活,不過是因為他們之前從未處于犯罪的處境之中。一旦受到罪惡深淵的誘惑,他們竟也無法抵抗罪的召喚!
  但是《處女泉》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在影片結尾處展現了為女報仇的父親再次重拾信仰的過程。這位父親說道:“你看見了,上帝,你看見了!無辜孩子的死,還有我的複仇,你允許這一切發生,我不能理解你,上帝,我無法理解你!但是我仍要祈求你寬恕我,我不知道如何與自己罪惡的雙手和解,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出路可以活下去。我向你起誓,為了贖罪,我要為你建一座教堂,就在這裡,就用這兒的石灰和岩石,就用這雙手——來建造。”
  也就是說父親雖然不能理解上帝為何要讓苦難發生,但他依然肯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忏悔并請求原諒,這也就表明他依然相信上帝存在。其實能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因為很多人在承認自己罪孽深重之後已無法面對自己、更無法相信自己可以通過改過自新重獲上帝的愛憐。
  但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父親不顧自身犯下的罪過、勇于接受他自己“仍被上帝所接受”這一事實,亦即“敢于把上帝對自己罪過的寬恕接受下來”。确實,接受“自己被無條件地接受”,的确需要極大的勇氣,這正如保羅蒂裡希所說的,“即使一個人被接受,他也仍然需要一份自我超越的勇氣去接受他的被接受,他仍然需要信任自己被信任的勇氣。因為依然被上帝接受,并不意味着他同時也被赦免了過去犯下的罪過”。
  在《處女泉》的結尾,父親宣誓要新手建造一座教堂,這表明他已完全接受了他自己在上一秒還處在徹底絕望的深淵而無法自拔的事實。而這種對絕望的接受,本身已就是信仰。“勇于接受絕望、接受矛盾、接受困惑,這一過程就是信仰,這本身就是有勇氣的生存。”
  蒂裡希曾說:“哪怕是在對意義的絕望中,‘存在’也通過我們的絕望而肯定了它自己。把無意義接受下來,這本身就是有意義的行為。這就是一種信仰行為。”“有勇氣把懷疑和無意義納入到自身的信仰中,就是對‘存在’及其強大力量的體驗。” 是啊,“非存在”必得依賴于“存在”,我們感受到苦難、失敗、挫折等“非存在”,也就同時意味着我們自身是“存在”。這也正如羅翔所說,“說人生沒有意義,在邏輯上就無法自洽,因為沒有意義和有意義是對應的。”
  《處女泉》的結尾,父親毅然決定直面内心的困惑與苦楚、繼續投入到生活的洪流中去。這啟示我們,“應該把人的精神生活從傳統理性規定的‘理智’中解放出來,把生命力作為一種動力的因素還給存在本身”。是的,正如餘華《活着》所描繪的那樣,生命本身就具有力量,每一個讓我們灰心失望的情緒瞬間都具有強大能量,每一次忏悔過後,我們亦都擁有了一次“接納曾經、與之共存,并最終超越之”的寶貴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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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步公衆号:绮瑪藍,回複“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