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淚之谷
1、煎熬與遮蓋
開篇照舊是戲中戲的套子,淡描幾筆片場光景,相比之前,愈發不再忌憚直面袒露這是一出戲的真實(或虛假)。
傍晚時分,喬納森在樓下客廳收拾,神态松弛,一種有人要來的迹象。謎底很快揭曉,屋外米拉走下車來,步履輕緩。
一内一外雙視角,從内景中的喬納森和外景中的米拉,就這麼兩下,為接下來長時間輕松的基調輕輕作了個鋪墊。
從兩人在門口第一眼照面的情形來看,這顯然是一場有所預謀的會面。
兩人一直在對視,目光中透着平和,甚至情愫。喬納森微微吃驚米拉的變化,米拉輕撫頭發,在意喬納森是否滿意。這短短片晌功夫,親昵的意味已從畫面邊緣滲出。
進門後的貼面禮節有些生疏,或者說還遺留着過往的熟悉,喬納森慣性地去親吻,米拉一怔,兩人湊切得呼吸間都有親密的氣氛,但人事變遷,畢竟不是從前,輕微的尴尬中,将親吻改為碰額。這一微妙的變化,從愛意中誘出親情的意味。
喬納森摩挲米拉肩臂的習慣未變,但這次沒有壓迫感。
米拉走進來,首先還是關心艾娃,這再次證明她對孩子的關心。
接着她以一種客人的心态在打量着室内擺設的變化,可見她離開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
從她眼中可以看出喬納森生活上的變化,他有了看電視的習慣,從中透出一絲分開後苦悶煎熬線索。
米拉善意地嘲笑着喬納森怪異的室内陳設風格,這裡她說出了一個影射性質的比喻,她形容那迎面擺放、格格不入的兩條沙發就像在對峙一樣。從前,在這個家中的兩個主人,就是這樣的關系。
此時回想喬納森在米拉進門之前的那些遮蓋的舉動,便能意識到他在向米拉遮蓋他這段時間真實的生活狀态,因為他過得并不好。
兩人聊到艾娃,能感覺到父母的分居确實對她産生了負面影響,她變得沉默了。談話中也得知,兩人現在輪替着照顧艾娃,可見兩人的分居生活已經踏上正軌。
接着提及米拉的戀愛對象波利,也就是米拉之前的外遇對象。從米拉的話中感覺,似乎因為艾娃,因為米拉與喬納森之間還有羁絆,令波利和米拉的關系産生了一些隔閡。
喬納森再次引出“談話”一詞,這暗中銜接了上一集末尾,兩人極不穩定的狀态之中,未盡的談話。
兩人走到餐桌附近,米拉注意到喬納森重新過起了猶太教安息日,他的父母還過來吃了晚餐。從他們的對話中可以反推一些事實,為了米拉,喬納森做出了關于宗教信仰上的犧牲,而犧牲宗教信仰意味着也犧牲了自己和原生家庭的關系。米拉和喬納森的猶太家庭無法相容,所以喬納森已經十年(從二人結婚開始)沒有履行教衆的生活方式,也意味着這十年他和父母的關系是疏遠的。
喬納森說,你一直不喜歡這些。米拉說,你就喜歡我不喜歡這些。說這話時,米拉朝着鏡頭走過來,氣氛變得更為親昵。
不過這個小片段再次提醒我們婚姻關系中的一個變量。當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時,彼此都是帶着各自從前的家庭教育、宗教信仰、文化習俗……擁抱在一起的。這些過去的東西活在各自的身上,而它們彼此間是不同的,甚至是不相容的,像喬納森和米拉的背景顯然是大為相異的。這勢必會對他們的婚姻造成可見的影響,兩人如何應對,磨合的效果如何,會對他們的婚姻産生深遠的影響。比如,喬納森的背景給他帶來的自我壓抑式人格,就使得他總是回避問題,造成及時溝通的匮乏。
再回到米拉說的那句話,也可以想象當長年生活在嚴謹的文化中的喬納森遇到米拉那樣漂亮、時尚、外向的美國白人女孩時,那種與自己的文化正好相反的美感産生一種異質性的魅力,和缺失性的向往。我腦海中浮現的一個并不恰當的比喻性畫面,是那些背井離鄉的移民漂洋過海,在甲闆上,透過迷霧,終于見到自由女神的那一刹。
但是我們應該反思的是,在婚姻中的米拉已經不是喬納森愛上的那個米拉,她遭到喬納森的抑制和削改,變得不再像自己。要想象從前的米拉是什麼樣子,我們應該借助現在這個站在眼前的米拉來推想,因為離開了喬納森之後,她開始恢複自我的面貌,她的發色,她的穿着,更重要的是她的氣質神情,都開始變得更米拉了。
所以從兩人婚姻前後的個人變化來看,兩人都為了婚姻做出了犧牲,但這種犧牲可能并不是良好的那一種,因為我們自身的文化背景是構成“我”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人格的一部分,喬納森犧牲了他的猶太性,米拉犧牲了她的美國性,都造成了各自的人格壓抑。但他們又不可能真正忘卻自己的文化,徹底改造成另外一個人,所以無法相融的狀态始終存在。
不過在此我要說一句,文化背景隻是一個向度,我并沒有要将之誇大為一種不可抗力,成為婚姻關系中的決定性因素,否則就是一種狹隘的文化決定論了。這樣一來,任何人能否共處豈非早已确定,就像宿命一樣。
稍後,兩人一起喝酒,喬納森要求在對視中共飲,這顯然是他們過去的一個愛情儀式。如今喬納森還堅持,米拉也不拒絕,舊日感情的遺物還在深沉有力地對他們今日的關系發生作用。
而且在這一陣對視中,兩人再次擁抱,心理距離再度拉近,更“可怕”的是,失落的情意愈加燒燃起來。
2、失落與錯位
落座之時,喬納森是這樣開啟談話的,他說:“So……”這一個單詞包含了太多。他期待着米拉的講述,講述什麼呢,肯定是她的近況,但是不止于此,他期待更多。
讓我們看下去,米拉緊接着就分享了自己的近況,她被公司分配到歐洲分部了。這時鏡頭交還喬納森,捕捉他的表情反應。沒錯,他說了祝賀的話,但是表情總是比言語更誠懇,你能看到他并不是真的高興,他是失落的。
所以喬納森期待的僅僅是米拉講述她的近況嗎?他顯然期待更多。他希望聽到的是米拉說,自己對這個家庭的思念,對自己的思念。這也意味着喬納森其實并沒有放棄挽回米拉,他的平和是因為他變換了自己的心理立場,他接受了米拉的“暫時”離開,就像給予她一個緩沖和思考的空間一樣,但他希望米拉有“思考清楚”,然後回心轉意的那一天。而且在他的預期中,這一天不會太久。但是,現在……
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米拉這次來想要讨論的核心問題是孩子的今後,可喬納森心中最在意的其實還是婚姻的修複,兩人的心理預期是錯位的。
所以當喬納森那樣無禮地拒絕妻子将孩子帶去歐洲的可能性之時,他表達的更多的是失望和沮喪。
眼前的局面仿佛回到昔日的僵局,回到那種熟悉的二人相處模式之中。相比看似不可調和的問題,更深層的問題是他們的交流方式還是那樣地不妥,這當然主要是喬納森的問題,他還是那樣激烈,那種控制性的氣息又恢複了。
但是事情有沒有轉機,我們繼續看下去。
接下來米拉所說的話讓喬納森緩和了不少,因為這段話表明在米拉的計劃之内,他仍然占據重要的位置,他還并沒有被米拉排除于自己的生活。
米拉提出這個方案選項時,她像過去那樣緊緊閉了一下眼睛,而且是在喬納森催問之下才說的。她的表現也同樣表明她也還處于過去的相處模式之中,過為委婉,清晰直接地表述自己的想法對她而言依然是一件艱難的事。
這給人一種不良的預感,因為如果他們始終不能脫離出這種相處模式,那麼他們的關系最好的狀态就是方才見面伊始的那五分鐘,那種若即若離的狀态,親密又疏遠的狀态。
糟糕的是,過去的那種相處模式還在強烈地複現,孩子成為談話的絕對主題,但孩子本身又隻是一個道具。事實上,本應成為主題的是他們今後的相處模式——無論他們還是否決定相處在一起。可是,他們還是在回避這樣一個必須面對的主題,沉默不語或者隻是以行動展現是不能解決問題的,除非你們再也不必面對彼此,除非對方于你而言已經是全然不在乎和無所謂的人,那麼也罷。但我們能看出來,并非是這樣,所以他們仍然走在一條糟糕的道路上。
回想自身,我們是否也像他們遺忘,無法走出自身的局限,那些性格上的缺陷,那些不恰當的交流方式,是否最終也未能改變,從而導緻我們從未能将問題真正推進下去,更遑論解決。可我們怎麼能接受得了自己,成為這樣一個——請容許我說——失敗的人呢?正因如此,這就是我們需要去改變自己,完善自己的原因,個人主義不是萬能的,我們需要建立的不是一個永遠正确,堅固,且不容置喙,永遠優先于他人的自己。除非你能夠做到不需要親密關系,除非你認為絕對的個人主義是度過此生的最簡易、最惬意的方式,否則我們必須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讓自己去面對他人,而不是淩駕于他人之上。
回到劇中,我之所以說孩子隻是一個道具,是因為他們之間顯然存在着的不隻是親情,他們之所以還會相見,還會在乎彼此的感受,還會含情的對視,這都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他們對彼此的愛。所以,他們一直讨論着孩子,不過是在以一種回避的方式,在探讨他們的感情問題。而回避,會導緻探讨無法真正進行,就像過去那樣。
在談話,或者說争吵之中吧,喬納森說了一句關鍵的句子,你以為我們是你的手提箱嗎?去除孩子這個道具因素,他的表達讓我們得以确定他脆弱的自尊心仍在作祟。
另外一個他強調的方面是,孩子的生活環境,親人,社區。可以說,喬納森有些類似于那種安土重遷的中國人,因為我不能直接對應地說他是一個有故鄉觀念的人。但這顯然和他的宗教信仰和家庭教育有關,他是一個地域性的人,有家族意識的人。
我們可以看到劇中隻提到了喬納森的原生家庭,而米拉仿佛沒有父母一樣。米拉所做的工作也是全球性的,她在一家國際公司就職,她經常在世界各地飛行。在喬納森眼中,米拉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也的确如此。所以,在此我們又看到了文化觀念的沖突對親密關系的影響。
3、自棄與在意
又是一次談崩的對話,喬納森激動之下,出現哮喘的迹象,起身去找吸入器,這同時也是借喬納森身體的位移,将人物調離這一空間,也讓劇情進入下一階段。
這應該是本劇第四次展現喬納森的哮喘,米拉也都在場,于是我們能看到每一次米拉是什麼反應。上一次米拉克制了自己幫忙的沖動,更早的時候米拉都是匆匆忙忙地,就像一個在履行必盡職責的妻子。但是這一次,米拉沒有作為一個妻子的緊張,也沒有作為一個逃離者的慌亂,她很自然地将吸入器遞給喬納森,像一個親密的朋友,内在的心理與外在的行動之間巨大的壓強差消失了,平衡了。
或許是從米拉的說話方式中判斷出米拉已經不想複合,或許隻是喬納森的一個以退為進的策略,又或許僅僅隻是喬納森浮現了自暴自棄的心态,總之喬納森提出了離婚的事宜。
首先,這個細節從反面佐證了二人情感上仍然深深地糾葛。再者,喬納森說話時鏡頭又是打在聆聽者、接受者的臉上,我們看到米拉的笑容消失了。這又反證了米拉對這段感情延續與否的在意。
米拉不想離婚,我們都能看得出,雖然她已經和波利在穩定的戀愛關系之中。這是個複雜的問題,還是不要現在就談。
我們會看到鏡頭開始着重抓取米拉的表情變幻,此時的心理視角開始明顯歸屬于米拉,她開始追問喬納森的感情狀态。
同時我們看到喬納森和本集在此之前所展現的那個喬納森不一樣了,可以确認他開始呈現自暴自棄的狀态。事實上這段生活他一定很大程度上沉浸在自暴自棄之中,但是他仍然想以良好的狀态面對米拉,于是他隐藏了這段時間自己真實的狀态。但現在他不隐藏了,他拖着獨處時的那種家居步子,拿出了香煙,還用蠟燭點煙,增加了危害健康的風險。
喬納森承認自己幾個月前已經重新開始抽煙,這再度說明他和米拉分開後的心理狀況是不佳的。在米拉對他抽煙提出反對意見時,他展現了消極進攻的姿态,說自己已經記不得上次哮喘發作是什麼時候了。意思是說,之前會哮喘發作,都是因為你讓我激動的緣故。
說這話的時候,喬納森的眼神分明是在關注米拉的反應的。這又可以看出,喬納森此時會說離婚,會抽起煙來,确實存在表演成分,是一種測試,看對方對自己到底是什麼态度。
反正,兩個人都在延續着那種消極、回避、隔膜的相處模式,這讓人很是失望,因為這樣相處的話,兩個人是真的沒有出路,沒有未來的。
4、殘缺與遺存
随着兩人的談話進入更深的地步,相應地在空間上,他們也走進房子的更深處,米拉開始觀察她走後房子内部的變化,甚至可以說是變遷。我們知道劇中總是在每集中間和結尾拍攝這棟房子,中間拍内部,結尾拍外部,房子和婚姻之間是存在明确的隐喻關系的。所以當米拉在審視房子的内部變遷時,此時也是在借她的眼讓我們審視一段婚姻的内部變遷。
米拉有些心酸地發現,喬納森和艾娃的起居都已經遷移到了一樓,他們住在一個房間裡,艾娃的空間占據了大部分,喬納森讓自己待在一個角落。
喬納森告訴米拉,自從……(你走了)之後,房子突然變得很大。這句話,實在太令人傷感了。
一個現代家庭,總是小小的,就兩口、三口人,但是夫妻二人,每個人都變成了這個家不可或缺的核心梁柱,缺了一根,這個家已不可避免地面臨傾塌,怎樣都立不起來了。你和我,原原本本,在這個家中,不擁不擠,走了一個,莫名地空洞了。這空洞,更大程度上是心靈上的。愛情使我們在地球上建了一片家園,也使我們在心靈之内建造了一棟樓房,如果愛人缺失了,這愛意的枸築還如何成立下去呢?
米拉走後,艾娃變得更為依賴父親,喬納森也直接在一樓工作了,所以二樓已經棄用。由于缺失了一個人,父女二人無法撐起一個家的形态。由于缺失了一個人,父女的關系變得更為相依相偎。
這些細節的講述,讓喬納森真實的生活狀态更多地展現出來,令人覺得心酸、可憐,米拉對此也很受觸動。
而後,米拉更往上走,走進二樓,走進曾經的雙人卧室,走進曾經的婚姻記憶。如今那片區域已經成為愛情的遺迹,重臨此地,竟有撫今追昔的感慨,滿屋雜物仿佛淩亂的證據,不知還會否有人認領,随時間的流逝将會愈發難以辨認。
米拉很快就轉身走了下去,愛的廢墟,實在教人不忍細看。
5、感知與評判
氣氛從此轉入悲沉,一點紅酒是個讓對話還能繼續下去的由頭,否則言已至此,誰也沒有心情再多談。
米拉表達了自己對那些舊家具的依戀。木制的家具就好比婚姻這座房子的骨骼,對家具的依戀即對舊日婚姻的依戀。這種依戀,如米拉所言,是一種家的迷思,它看起來沒有那麼符合世俗邏輯。
但米拉話鋒一轉,直指對這些物(object)的依戀,反而搞砸了他們的關系,他們的關系被具象成了一個物件。什麼意思呢?我認為她的意思是,人們太過于注重表面的形式而忽略了内在的實質吧。因為他們的關系正是那樣,從表面上看誰都會說是模範家庭、模範夫妻吧,可是他們自己知道,他們隻是在勉力維持着一個幸福安樂的假象,而内在的愛意已被抽空,使人窒息。
我看到米拉的這幾句台詞的時候,覺得在這裡創作者的意志有些直露了,不太符合人物自身的設定。
喬納森将話題引入米拉的新家,米拉突然産生了濃厚的傾訴欲,而在這個段落,我們将會看到他們對于家,對于生活,對于孤獨的一些闡述。
米拉拿波利做了個反例。波利所向往的家或者說生活方式,是這樣一些标簽:富人社區,高層公寓,公園景緻,大樓門衛。對了,米拉沒說的是,還有一個高冷優雅的白種女人。這就是波利的美國夢,他所渴望所想象的美國式家居,美國式生活。他相信,這些東西,确認了他是一個上流的人。
可是,對于米拉來說,這些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物件,作為物的房子無法代替情感維系的家給予她溫暖,她需要的是心靈的慰藉(安全感),可是隻有相愛的人可以帶來這個,而她的狀态告訴我們她并不擁有。這段話基本否定了她與波利的關系,确認了米拉如今獲得了自由,卻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愛情關系,甚至可以說她失去了愛,鑒于她與喬納森深厚的情誼。
我想岔開一句,從米拉和波利的所欲所求可以看出他們的不同。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層次性的不同,波利追求的是物質的、表面的,米拉追求的是心靈的、内在的。不過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化心理的不同。波利是一個外來人,他對美國抱有崇慕之情,他的追求體現的是他對美國的認同,反過來說這證明了美國的中心地位。而米拉本身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美國人,身處美國中上流階級,她不需要扮演一個美國人,成為一個美國人,波利的追求自然是與她錯位的,因為她自然不會追求她已有的東西。
米拉看不上波利的追求,如果批判性地看,這也帶有一種美國式的傲慢,身處後資本主義時代,對資本的積累、物質的侵占已經喪失興趣,因為不缺乏,不需要。你甚至可以說身為一個天然的地道的美國人,她自身就是一件最大的奢侈品,這是她與身俱來的優勢,這也是波利追求她的原因。
米拉找尋不到心靈停放的港灣,失望之餘,她開始否定港灣存在的可能,也否定港灣曾經存在,這令喬納森感到不滿。
喬納森認為,她這樣的觀念之所以形成,起作用的是心理防禦機制。而且,他牽引出米拉大學時類似的表述,證明米拉在情感之中一直存在這樣的問題。每當她在情感中受挫,她就會否認情感連結的可能,或者直說吧,否定愛情的存在,認定人生來永恒孤獨,可是最終她又會與舊情人重歸于好,因為她無法忍受孤獨。米拉身上的自相矛盾表明人類普遍的困境,事實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需要擺脫孤獨,找到愛情的,可是太多太多的人越來越懷疑愛情真确實有。
喬納森的這段分析,帶有一種宿命般的暗示意味,因為他們倆現在的情況,仿佛就走在這樣一條輪回的軌徑之上。
面對喬納森對自己的評判,米拉有些不适。這可以理解為米拉習慣于感性思維和她對理性分析的抗拒,喬納森則相反。但在另一方面,應該被注意到的是兩個主角始終有一個不同之處,米拉對問題的講述和評價總是向内的,指向自身的,但喬納森會頻頻評判外界,評判對方,雖然這一集他增加了自我批評的向度。
這一點也提醒了我自己,在面對親密關系中的問題時,我們應該對評判他人保持慎重的态度,尤其是當我身處男權社會,身為男性的我更應慎重于此。雖然我有可能是對的,就像喬納森說得的确有道理一樣,但是評判一定會帶有審視的意味,帶有權力感,我們應該嘗試用一種平和、交流的态度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建議。交流,這一點恰是劇中喬納森一直強調,但他自己一直都并未做好的。即便是在目前最能體現他自省精神的一集中,他的目光依然帶有審視和嘲弄。
面對米拉的不适,喬納森輕描淡寫地道了歉,表面上認可了對方。在後續轉折的情節中我們也會看到喬納森對此陡然轉折的态度,前後發生對比。
6、言說與抑制
喬納森一反常态出現的一段心理分析,将劇情引入下一段落,喬納森告訴米拉自己在接受心理治療。
心理治療讓喬納森獲得了描述的能力,從而獲得了理解的能力,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對任何人都是這樣,面對問題,最重要的一步恰恰是認知,如果描述不出或者找不到問題是什麼,甚至根本意識不到問題的存在,問題自然也就不可能被解決。
喬納森告訴米拉自己在寫一種叫做晨記的心理記錄,但是不巧的是,米拉犯困了,喬納森因此不悅,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兩人的差異在此又顯現出來,喬納森的思維方式偏好理性和批判,但是米拉的講述是偏重感性和感受的,這一點在很多情節都展現出來了,比如喬納森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對婚姻的毒害,比如米拉述說自己無法呼吸的婚姻生活。其實這二者并無優劣之分,但二者兼備會更好,因為在喬納森身上,我們看到感性的匮乏,使他難以理解米拉的痛苦,而米拉的理性匮乏,使她在感情分合中全憑感受行動,而且總要在依附之中求得慰藉。
前兩集突出顯現的是男方身上的問題,米拉身上體現出的主體性缺失,我們會自然地歸結為婚姻内部的壓抑所緻,但是在這一集中,通過喬納森的一筆關鍵補述,我們得知米拉在大學的戀情中已經陷入這樣的狀況,又結合她自己第一集“瀕臨虐待”的說法,更确鑿了米拉自身長期存在的問題,雖然我們還很難看出這一問題的根源在哪裡。
米拉之後的表現也在證明着她自身原本存在的依附性,因為此時她已經不再受喬納森抑制,她是自由的,可是她仍然被喬納森的行動深深地影響,懇求着喬納森的原諒,讓喬納森與她分享她并不真正感興趣的東西。當然,這也是愛的體現,我們很難完全分清楚這二者,但是我們确實能看出她身上存在着依附性。她變得像一個小孩,通過懇求和撒嬌的方式,向戀人索要着一些證明愛意的禮物。當喬納森無奈答應給她念晨記之後,我甚至感覺她臉上隐秘地流露出“得逞了”的欣喜。
透過喬納森晨記的内容可以看到,家庭和家教對人格形成的影響,以及這種被塑造的人格對未來感情生活的影響。
喬納森的父母雙親是典型的強勢父親和弱勢母親的組合。
強勢父親對他進行嚴苛的道德式家教,卻又從來不對他進行認可與獎賞,頻頻地挫敗,使他陷入自我焦慮和自我否定之中。
弱勢母親自顧不暇,喬納森無法向她尋求傾訴和依靠,于是成長中的喬納森始終無法被人看見,無處得到支持,他變得自我封閉,隐藏真正的自己,形成内向、壓抑的人格,這又導緻他無法維持親密關系。米拉的出現拯救了他,因為米拉看見了他。但是直到分開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沒能做到呈現自己( there-not-there )。
通過這樣的梳理和自省,他開始共情妻子的遭遇,體諒妻子的行為,接受了妻子離開的合理性。
我覺得這種晨記的形式是很值得借鑒的一種做法,它是自己面對自己的行為,不受其他因素幹擾,因此我們的記錄将足夠真實,而且這些平日漂浮碎裂的思緒将會慢慢被歸納出清晰完整的線索。簡而言之,它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而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就在其中。
在這裡提一下舊版,我也粗略地看了一下舊版的電影版。新版在人物關系上有一個明顯的倒轉,比如舊版男主角出軌,新版女主角出軌;舊版女主角寫心理日記,新版男主角寫心理日記。
書寫和言說,事關表達,極為重要。無法言說時,書寫變得尤為重要。男權社會使女性的聲音被抑制,但通過艱難、變形、隐晦的書寫,文學史上的女性依然留給了後世一種可能,我們借由這些自身也充滿抑制性的文本,有機會還原女性本來的聲音,甚至讓它們串成一串,看出它們的脈絡和傳統。這就是為什麼,曆史上的女性文學,應該被深入解讀的原因,因為那些俗氣的流行故事和平淡無奇的細節描繪之下,可能既是一種必要的僞裝,也是通往作者心聲的密符。當我用這種方式讀了三四章《簡愛》之後,我驚呆了。
因此在伯格曼的舊版中,心理日記成為被抑制的女性聲音被還原的方式。但是新版讓我們發現另一個事實,在男權文化下,男性内心的聲音其實也被抑制。男權文化需要的産品隻是它規訓塑就的人,無論男人女人。它在絕對意義上禁止的一件事是,允許你做自己,做一個自然而然、充滿人性的人。因此,在男權社會,不分性别,所有人都處于同一個壓迫結構之中,無法做自己。
從這樣的關系倒轉和劇情倒轉之中,我們可以看出新舊兩版形成了相互對照的關系,構成一種鏡面書寫,使觀衆得以從多個面向更為系統、整全的看待同一件事。
回到剛才喬納森念晨記的情節,我剛才說了,通過内心的梳理和反省,他共情了妻子的遭遇和選擇,這的确是一種事實。但是不可忽視的另一個事實是,在喬納森緩緩打開心扉的過程,也是米拉對喬納森共情的過程。通過聆聽對方的成長經曆,她理解了喬納森人格形成的原因,同時諒解了喬納森,并對他再次獻出自己充沛的愛意。或許,此刻此時,是米拉最了解喬納森的時候,也是她最愛他的時候。
米拉升起的濃情蜜意,潮水般向喬納森淹沒過去,幾乎使喬納森失守,但是他最終拒絕了同米拉發生性愛。
兩人現在處于暧昧不明的關系階段,未來是複合還是徹底切分,誰也不知。喬納森在與米拉分居一年的這段時間中,花了很久才逐漸适應這樣的生活,理性的他不想讓自己再度經曆同樣的過程。
在米拉耐心、包容地引導和聆聽之中,喬納森慢慢講述出他所經曆的苦痛,米拉再次對他形成共情。
在這一集中,兩人都體現出對另一方某種程度的共情,這是難得的,但是在此我不得不提前告知大家,在這一段情節中的後半部分卻最終證明,這仍是一次失敗的交流,深度的共情沒有發生,或者說,它隻是單向地發生了。
後半部分的情節是,在喬納森的完成自己的内心表達之後,米拉也自然地開始分享自己這一年的感受與經曆。她說,你以為我和你不是一樣嗎?那對我來說同樣是一場噩夢。喬納森卻說,請不要這樣,不要說違心的話。
原以為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我,我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因為喬納森并不相信米拉與他有着同樣的經曆和苦痛,并且他連續的否認事實上再次形成了一種抑制。
對于米拉來說,她又一次經曆了聲音被抑制的事件。對于喬納森來說,他的武斷讓他失去了彼此進行深入溝通和深入理解的機會。很不幸,這種武斷,同樣基于男性沙文主義,認為自己才是正确,自己才在受苦。可是他的感受和判斷純然從自己出發,以自我為中心,對别人的表達卻不能等而視之,反而予以輕視和貶抑。
面對此種情景,多次嘗試言說的米拉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唯有收幹眼淚,像枯槁的蘆葦,獨自承受内心的幹涸。
這個情節之中出現了多次情欲動機,我們可以看到,在聆聽了喬納森的講述之後,以及米拉在嘗試與喬納森分享自己的内心感受之後,米拉都迸發出了強烈的情欲,想與喬納森發生性愛。
為什麼我要把情欲發生的時間節點表述得如此清楚,是因為情欲的迸發不隻關于情欲。當然可以将米拉的情緒迸發理解為她對喬納森念念不忘的愛意,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們也不要忽視另一個側面,與米拉的情欲迸發相對應的,是喬納森的情欲抗拒。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情欲在這個情節中指向什麼?又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對立的情欲态度?
在二者的交談之中,情欲存在着獨特的意涵。米拉的情緒迸發指向的首先是對喬納森的共情和認同,其次是渴望喬納森對自己的共情和認同。
而喬納森的情欲拒絕傳達的不僅是他對重曆痛苦的畏懼,它的另一重意涵是對米拉所述所為真實性的否定。說得直白一些,他認為米拉說的那些感同身受的話,以及米拉對自己的“投懷送抱”,是對自己的欺騙,目的是為了讨好自己,安慰自己,喬納森的自尊使他不能接受這種賜予。
前面喬納森說米拉存在心理防禦機制,其實他内心的防禦機制已經堅固到成為一種本能。
在下一集也存在一個情欲情節,我認為二者之間有着某種值得一說的對比之處,但或許還是留到下一集說更方便。
7、孤獨與原罪
既然與自己重溫舊夢,會使喬納森那樣痛苦,那麼出于尊重,米拉問道,你想讓我走嗎?喬納森沒有說話,但神情和動作是同意的意思。
在門邊,米拉向喬納森提了個問題,這個問題事實上是一個複合的信号,但是由于信号不明确,以及由于喬納森的防禦性思維和男性自尊,他接受到的是歧義信号。
這個問題米拉問了兩次,用了兩種問法。第一次她問,如果波利不陪我去,你會改變主意嗎?第二次她問,如果我一個人去倫敦,你會考慮和艾娃一起來嗎?
第一次的詢問方式,更為委婉,以緻歧義性很強。仿佛意識到這個問題,米拉第二次問的時候,去掉了波利的名字,意思變得更為清晰了。雖然仍然做不到足夠清晰,因為米拉是在試探。
喬納森以反問的形式給出了回答,波利和這事什麼關系?他沒有接收到準确的信号,他聽到的是其中的歧義信号,感覺自己仿佛成為一個備選。但是聽到的是什麼,有時候真的是人的主觀選擇,喬納森的回答明顯是針對米拉第一次的提問,而非第二次。在他的内心,默認排除了米拉尋求複合的可能性,就像他不相信米拉與他同樣痛苦、同樣深情一樣。
米拉也沒有進一步解釋,于是誤解再次成為對話的結果,他們隻能再次分散。
但是最終,米拉沒有離去,喬納森也同樣不願她離去,他們的行動已經表明了彼此的愛意,他們隻需要坦誠地說出來,就還有修複的可能。可是交流的機制總是不暢,或許這已然表明,他們是不适合的。又或者說,相比于婚姻的存續,更先要的問題是如何對自己的人格進行優善,因為人格影響愛情,影響人生所有事。
米拉今晚将睡在這兒。雖然他們不再是情侶關系,卻再次處在親密的空間,親密的狀态和情侶也沒有差别。
換睡衣時,繼前兩集之後,鏡頭再次對準了米拉的後背,現在她背上的勒痕已經消失,表明在這段感情中她内心的傷口逐漸愈合。
米拉深深嗅了一下喬納森的睡衣,二人相視而笑,像親密的情侶一樣鑽進被窩。闊别已久,米拉閉着眼睛調适了此一刻的虛幻性,張開雙眼,像從前的那些個深夜那樣,與喬納森相互凝視。
但虛幻是真實的,手機鈴聲敲碎了此一刻的延續。靜聽着卧室之外喬納森與女友勞拉的通話,米拉很快焦躁起來,後悔自己留宿的選擇,畢竟不是從前了,在今夜的夢裡,已經無法體驗昨夜的真實。
随後在廚房的情節中,喬納森和米拉再次發生了激烈的争吵,準确地說,是喬納森再次對米拉大發雷霆。
當時,米拉覺得喬納森沒必要向女友勞拉将一切如實道來,因為她覺得就這樣結束了一段關系有點可惜,畢竟這也不是不可原諒的。就在這時,喬納森發怒了。
為什麼喬納森發怒,我說說我的看法,我不能确信我說的是對的。我認為這主要出于喬納森對米拉的誤解和偏見。試圖去理解喬納森心理的方法在于,嘗試理解米拉的那些話,聽在他耳朵裡,會被翻譯成什麼含義。
當米拉說,為你感到可惜,因為聽起來你們挺認真的,喬納森的心理是,難道我和你之間就不夠認真嗎,你為什麼就那樣說斷就斷,一走了之了呢?他會将米拉的話聽成一種指責,而他認為以米拉的所作所為,是根本不配指責自己的,因為她自己的行為更沒有道德感。
至于米拉說,這不是不可原諒的,指的是雖然喬納森和前任(自己)有點糾纏不清,甚至還睡在了一張床上,但這也不是不可解釋清楚的。這話聽在喬納森耳中,會變音成為,發生一點外遇是人之常情,不是什麼大錯。這會讓喬納森聯想到自己遭遇了米拉的外遇,會讓他認為米拉對自己的外遇看得如此之淡,簡直是在為自己的不軌行為進行辯護。這同樣讓喬納森認為,米拉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是沒有道德感的,是非常糟糕的。
喬納森後面接着說,你又不是我的婚姻咨詢師,你還是别管了。這表明他認為米拉在妄自揣測自己的心思,他對此極為不忿,因為他認為這種揣測對自己極為不公平,因為他不像米拉那樣沒有道德感。
所以他緊接着才有些突兀地批判了米拉在一兩個鐘頭前的那番關于人永恒孤獨的言論。
當時,他忍住了自己對米拉的評判,表面上認可了米拉,但現在他完全說出内心的真實看法。他輕蔑地說,我對你那套“孤獨頌”根本就不買賬,那就是扯淡。為什麼他突然重提這個話題,對米拉進行一番撻伐?我認為他的潛台詞是: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害怕孤獨,因此總是急于尋找懷抱求得安慰嗎?我現在的戀愛根本不是因為害怕孤獨,你不要用你那套孤獨的理論來揣度我的動機。
接着,他說自己并不是在進行說教,但事實上他根本是在徹底釋放自己内心對米拉的審判。這段論斷,表明喬納森在日記中顯現的對米拉的理解和認同,并不是一種深層的理解和認同,他内心原有的道德審判仍舊占據着絕對的上風。
之前,喬納森認為米拉在通過否定過去,合理化現在(我們在一起時也是孤獨的,所以導緻分離的結局)。可是喬納森現在做的,卻是通過高度肯定過去,來否定現在(我們曾經相互拯救彼此脫離孤獨,我們創造了奇迹,後來我們遇到了困難,你卻沒有和我共同面對,而是選擇了放棄。你的出走是一種脆弱、逃避、無力的行為,你因為感到孤獨而離開了我。現在,在波利身邊,你又感到了孤獨時,于是又試圖回到我的身邊,因此你今晚的回歸不過是孤獨感再次作祟的結果而已)。
喬納森之所以如此笃定自己的判斷,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緊接着他所做的一件事,是播放波利的一段語音留言。波利在那段留言中說,我知道我一離開,米拉就會去找你,但我受夠了這些操蛋的懷疑和争吵,你們好好商量出一個結果,如果她要跟你複合,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阻攔。
波利的這段留言包含着波利對米拉的評判,在他看來米拉是一個搖擺不定的女人,在親密關系上無法做出明确的選擇。
喬納森播放這段錄音,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論斷确鑿無誤,你就是因為再次感到孤獨,才來找我的,就像當初你和你的大學男友反複分合一樣,也像你一年前離開我時一樣。
鑒于波利的指控,喬納森更是确認了自己的指控,喬納森提前認定了今夜米拉的到來不過是米拉重走孤獨的怪圈,這注定了他不會公平、客觀的對待米拉的一言一行。他已經先行否定了米拉是一個真誠的人、理智的人,這意味着米拉在他眼中變成比他更為低能的一種人類,一種不能自知、不能自控的生物。
當此之際,面對新債未償,舊孽難解,面對前後兩個男人的責難非議,先不說米拉自己如何有苦難言,有冤難申,我先已代她感到排山倒海一般的壓力沒頂壓來。為了将上面那長長的一段話邏輯清晰地表述出來,我花費了不知多少力氣,因為這實在是太艱難了,在數量這麼龐大的看似充分有理有據的話語面前,你最大的可能是失語,或者說,選擇沉默,不事聲辨,可能反而是最“輕松”的結果。你已經看到,米拉有苦難言的心理感受化為嘔吐的生理反應,如同之前喪失自我的她感到無法呼吸一樣,抑制的機制再次發生效力。
但是,我不得不在此,用我的言語,試圖為米拉讨回幾分公道(我竟然用了這麼父權制的表述方式)。
首先,我必須回答的問題是,喬納森對米拉的那些指控,或者說評判,有沒有道理?有一定道理,但主要是胡言亂語。
如果你站在喬納森的立場,喬納森的這番表達當然是自洽的,可是其中有許多因果推導的前提與結論,似乎都隻是經他認證,如果跳脫出他的立場細究,我們可以提出很多問題,去質詢他這份表達。
米拉的脆弱、混沌、抽離都是事實,甚至無法忍受孤獨,也是事實,但混沌、抽離是為什麼?害怕孤獨又算什麼罪過?
問題之一在于,喬納森所說的孤獨被賦予了太多道德意味,隐伏着太多潛台詞。在喬納森嘴裡,孤獨成為了米拉一切行為的動機,成為罔顧道德的借口,因而成為一種原罪。問題之二在于,喬納森污名并曲解了孤獨的真正意涵。米拉所感到的孤獨,其深意是一種喪失自我,無法得到理解的精神孤獨,而不是喬納森所指斥的那種淺層的身體性的孤獨。
米拉之所以感到混沌、抽離和孤獨,是因為她無法得到你們的理解和認同,是因為她永遠必須要放棄自我,去先要地理解、認同你們這些以自我為中心的自大狂!你們這些必須依賴女人的委屈逢迎來填滿自卑的男權分子!
喬納森指責米拉的出走是一種逃避和放棄的行徑,是因為害怕孤獨,可是我在前兩篇文章已經詳細辨析過,所以已經無須我贅述,所謂地逃避和放棄背後,是極緻的壓抑,和對自由的渴望。
還有喬納森那番“奇迹頌”,他說當初他們走在一起時,正是他們相互的拯救,讓彼此不再孤獨。可是喬納森有沒有想過,
有沒有可能隻是米拉讓你不再孤獨,你卻并沒有真正使米拉不再感到孤獨?正如喬納森在心理日記中所言,米拉的出現拯救了他,因為米拉看見了他,可是他憑什麼有這個自信,認為他也看見了米拉呢?我們在前兩集清晰無比地看到,米拉的内心感受他是難以看見的,米拉當初跟他在一起是因為在他的身上米拉找到了自己向往的狀态,米拉是崇拜他的。
所以,在這一集,喬納森不過是和波利共同完成了對米拉進行污名和審判的一場合謀,男權視眼的濃翳和有毒的油彩加倍覆蓋在米拉身上,使她承受更深的誤解,更難翻過身來,為自己正名。我完全可以想見有多大比例的觀衆會認為喬納森說得多麼在理,而米拉身上有多麼大的問題。
最後的一個室内片段,是艾娃聽到動靜,從房中跑出,少不更事的艾娃看到媽媽,還以為自己在波利家裡,或者她已經認定,媽媽和波利已經是一組相關詞,也就是說,媽媽已經不再和爸爸是相關詞。
常言道,童言無忌,可是童言聽在大人耳中,卻重重墜在了心裡。艾娃的話仿佛一顆小小的紅紅的章子,在爸爸為媽媽寫就的罪狀之上輕輕摁上一個印子。
米拉再度陷入了自責之中,仿佛她真的是那個無法忍受孤獨而流連混亂的妻子,仿佛她真的是那個永遠不稱職且無法再彌補的母親,仿佛她真的背叛了家庭,背叛了丈夫,仿佛她真的是一個有罪的女人。
現在,一切都回不去了,連孩子都已經将波利的存在當成自己世界内的既定之事,連孩子都已經接受這新的變化,人事變遷,回頭無岸。
當然,這隻是米拉的看法。如果米拉能夠真正認識到真相的所在,想必她也不再如此苦惱。可是我們無法代她想,我們隻能憂心忡忡地注視,而投去的眼光再溫暖,也終究隻是一片冰冷。
無法重溫的雙人睡枕,已然改換的室内布局,門廊處不再有親吻的愛侶,我隻是駕車而來的漂泊客,飛蠅撲火,草坪上的旋噴一味自我浪費,風鈴聲中是否藏着一顆不被聽聞的孤獨之心?
原文首發于公衆号:段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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