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萊昂内作品中有三部曲:《西部往事》、《革命往事》和《美國往事》。這三部作品分别拍攝于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之前隻看過《西部往事》,看了兩遍。也曾試過看《美國往事》,均挺不過前10分鐘之内血濺當場的強烈視覺沖擊。說來還是要感謝隔離居家生活,似乎讓人橫生無限耐心和意志力,終于見到這部偉大作品的全貌。好電影很多,能讓人像案頭書般一再重溫的,卻少之又少。無疑,《美國往事》是的。

      說來奇怪,偉大作品常有着讓人難以接近和理解的樣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是,《舊約》如是。可一旦接近,就忍不住要和它一起共振,歌哭。《美國往事》,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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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這部電影的長盛不衰一樣,對它的解讀也長盛不衰。在我眼裡,它不是黑幫故事,而是一個少年的成長,和人生的故事。“面條”是個紐約街頭小混混,和另外四個少年湊到一起,做些受人錢财、替人消災的事情。五個人約定好,每次收到的錢拿出一半來大家平分,另外一半存在一隻箱子裡,放在保險櫃内,必須五個人都到場才能領鑰匙取出來。每個故事有個暗的機制,這個機制在暗處,不容易被識别,卻是故事發展的推動器和加速器。存錢的箱子,是這個故事的核心之一。五人中最小的兄弟Dominic在一次沖突中被打死,他死在“面條”懷裡,最後一句話是:“I slipped.”“面條”給Dominic報仇,殺人,入獄,獲刑十幾年。出獄後,和以麥克斯為首的三兄弟一起,慢慢成為小有勢力的黑幫。這中間他們一起經曆很多事情,打劫,兇殺,當然,還有往那個箱子裡存越來越多的錢,直至百萬之巨。故事的轉折點在1933年美國禁酒令的解除。禁酒令一直是黑幫的财路,這時麥克斯想要轉型,和政治勢力結合,把錢拿去投資。“面條”反對。于是麥克斯提出要去打劫聯邦銀行。在“面條”和麥克斯的女友卡洛看來,這無疑是白白送死。為了阻止麥克斯自殺式的行動,“面條”決定向警察告密運私酒的行為,以兄弟們的牢獄之災避免死亡。沒想到在和警察遭遇後,麥克斯首先開槍,警察開槍打死了麥克斯和另外兩兄弟。“面條”無法面對害死兄弟們的内疚與悔恨,遠走他鄉,隐姓埋名,一去就是35年。走之前,他曾去看保險櫃内的箱子,箱子裡隻有幾張報紙,錢已不翼而飛。

    這是故事的上半段。下半段開始,“面條”已是垂垂老人,收到一封關于三兄弟安葬處的信,他不知經過這麼多年,還有誰能找到他,知道他就是當年的“面條”。電影的講述是從“面條”的遠走和返鄉開始的,中間不斷穿插了各個時期的回憶,重現當年,當年的風雲,兄弟情深,還有“面條”對黛博拉一生不渝的愛情。“面條”返鄉後到三兄弟的墓地,發現了那把保險櫃的鑰匙。他再次打開保險櫃,和35年前不同,這次,箱子裡是滿滿的現金。并且有留言:此為定金。之後,他接到了貝利部長的宴會邀請。在赴宴之前,他和黛博拉相見。黛博拉已如當年所願,成為名演員,過着上流社會的生活。他們上一次在一起,還是30多年前,她拒絕了“面條”,遠赴加州。對話不多,重逢有恍若隔世般的心酸。“面條”得知,黛博拉一生沒有結婚,也知道她是貝利部長的情人。黛博拉要“面條”千萬不要赴宴。在他們告别的時候,“面條”見到了貝利部長的兒子,一個再版般的少年麥克斯。黛博拉告訴“面條”,這少年與他同名。

      故事的高潮終于來了。很短,對白隻有幾段話。“面條”去了貝利部長的宴會,見到了貝利部長本人。他不是别人,就是麥克斯,“面條”認為已經死了35年的麥克斯。箱子的那條暗線終于清晰地浮出來。當年,“面條”為了侵吞屬于四兄弟的100萬美金,勾結警署。他算準“面條”為了救他會去告密,“面條”以為的意外事件,不過是警察和麥克斯的聯合行動。另外兩兄弟死了,“面條”遠走他鄉,麥克斯獨吞那100萬,搖身變為貝利,跻身政界,身居部長高位。麥克斯之所以要見“面條”,是因為醜聞纏身,已經無法逃脫調查與指控。他做了此生最後一次計算,就像他對“面條”說的:“I took away your whole life from you. I've been living in your place. I took everything. I took your money. I took your girl. All I left for you was 35 years of grief over having killed me.”他要用自己不願、也無法保留的性命,換來此生的救贖。他要“面條”殺了自己,“面條”拒絕了。臨走前,他說:“I have a story also, a little simpler than yours. Many years ago I had a friend, a dear friend. I turned him in to save his life, but he was killed. But he wanted it that way. It was a great friendship. It went bad for him, and it went bad for me too. ”“面條”出門後,慢慢走着,路旁有一輛垃圾粉碎車正緩緩開動。他回身,看到麥克斯也走了出來,走向這輛車。當這輛車從身邊開過時,“面條”再次回頭,卻沒有了麥克斯的蹤影。最後留給他的,是垃圾車慢慢消失的燈光,路過的年輕人唱的“God Bless America”,還有他眼裡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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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往事》不是愛恨情仇的故事。就像“面條”對麥克斯說的:It's just the way I see things。這才是催人淚下的。“面條”和麥克斯共同經曆了很多事,他們是彼此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同一段經曆,在各自眼裡卻講出了不同的故事。麥克斯認為自己掠奪了“面條’的人生,但在35年的時間裡,”面條“心裡有此生不渝的愛情,也有此生不渝的兄弟情。即便兩手空空,生死相隔。兩人35年後再見,說的是共同的過去,是他們彼此見證的一生。但一個活在了對偉大友誼的追想中,一個活在了攫取的榮光與如影随形的愧疚裡。相信自己擁有great friendship的,是那個看似一無所有的人。《美國往事》的原文是“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故事是從“面條”的角度講述的,如果是麥克斯來講這段故事,怕會是一個迥然不同的版本。

      同一段愛情故事,對一方來說是愛情,對另一方來說可能隻是韻事。見到愛情的,最後兩手空空,但對愛情的追憶永遠在那裡。他遇到愛情,也遇到愛情裡的自己。就像“面條”,他的一生,都擁有偉大的友誼。這友誼,并不是别人給他的,但卻是他擁有的。真正偉大的禮物,是人向自己人生的獻禮,與别人無關。

      Once upon a time,一直是我特别喜歡的詞組,總覺得有一種如老照片般舊卻美麗的色彩,是一個好故事的開頭。《美國往事》真正震撼到我的,是發現自己用這個開頭,講了不少錯的故事。說到底,是the way I see things的錯置。這世上從沒有一個關于辜負的故事,如果認為是辜負,多半是把故事看錯了,講錯了。

    現在有大把時間,正是可以想想關于Once upon a time的故事,究竟怎樣講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