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表現的時代是在50年代末,而這正是嬉皮士運動開始之前。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電影結尾站上桌子的年輕人,就是嬉皮士運動的開啟者。電影拍攝于上世紀80年代末,“垮掉的一代”已經人到中年,占據了社會的中堅地位,擁有了話語權,而電影所拍攝的正是這一批人的青春。在我的理解裡,這應該是該片在當年大獲成功的關鍵原因。

電影塑造了兩種對立的價值。首先是“傳統”、“榮耀”、“紀律”、“卓越”,這幾個詞被印在旗子上高高舉起,特别是最開頭的“傳統”,還給了大特寫(這是真正的“立flag”)。然而,這裡出現了奇怪的語義:後面三個詞是三種正向的價值追求,但放在最前面的“傳統”并不是,傳統通常的意義是中立的,它隻代表了“過去”,可以有好的,也可以有壞的,它并非是一種價值追求。一個勉強可以接受的理解是,把這四個詞連在一起,說成:我們的傳統是,心懷榮耀、恪守紀律、追求卓越。這顯然違背了“并列”的語義。

所以我認為,“傳統”是作為要被打倒的旗子,刻意放在這裡的,而電影無論從視覺呈現還是台詞的叙事都印證了這一點。如果将它換成與“紀律”同類的另一個較為傳統的正向價值,例如“虔誠”、“忠誠”之類,那麼電影接下來的“反抗”叙事就會失去反對的目标。所以,“榮耀”和“卓越”其實是陪襯,一種可能的叙事思路是呈現“傳統”與“紀律”與“榮耀”和“卓越”的内在矛盾(例如諾蘭教授在對某學生強調“傳統”和“紀律”的時候,學生反口就說這會影響我追求“卓越”,失去内心的“榮耀”),但電影顯然将另兩點完全當成了陪襯,因為學校價值總體作為反面而存在,反面裡的正面性隻能選擇性無視,畢竟它們也和“傳統”一樣被寫在高高立起的、應該被打倒的旗子上。

在故事展開後,電影開始專注地反對“傳統”和“紀律”,讓我們通過幾個例子看看它是如何進行的。基丁老師首先将教學的場所帶出了教室,然後念出了“O Captain, my Captain”,并讓學生這麼叫自己,接着讓學生傾聽死亡的聲音,而這個聲音是他自己發出來的,接着他開始關于生命意義的論述,而該論述雖然字面上表達的是“人生苦短,隻争朝夕”,但後面結合了其他的表述,它們的意義發生了變化:

金融,工程,建築,計算,固然很重要,那是我們生存的條件;但詩歌,浪漫,愛,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原因。

語言發展的目的,是女人。

等等。于是在年輕學生的理解中,“人生苦短,隻争朝夕”,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即時行樂”,而這正是整個嬉皮士運動的精神内核。

山洞裡的聚會坐實了“即時行樂”這件事,其中沒有發生任何有力量的思考、論述和辯論,也沒有閃光的創造,隻是年輕人揮霍用不盡的精力的膚淺娛樂,而由于電影中缺乏對于平日裡辛勤學習的刻畫,夜間的出遊也沒有壓力釋放的快感,似乎退化成了單純的反叛。而電影的叙事,有意無意間,甚至将辛勤學習的行為變成了小醜,卡梅倫作為學生中“反派”的代表,首先其貌不揚,還嘲笑他人長相,在撕書的段落,他由于踏實記筆記反而變成笑話,後來他不想撕書卻迫于周圍的壓力而撕書,在想學習的時候書被不學習的人搶走,迫于人情被拉進了他不想去的聚會,最後還成了卑鄙的告密者。

回到第一節課的演講的O Captain, my Captain,基丁老師此時自比林肯,在抽象意義上,電影可能希望用林肯的形象來做一個類比,以塑造老師的引領者形象,但回到電影内部的邏輯,基丁這個做法無法擺脫“偶像化自身”的嫌疑。在後續的教學中,他這種做法也一直在繼續。電影希望塑造一個頗具人格魅力的老師形象,但是老師面對學生時,對自身的偶像化應該是極力去避免的,誠然這可以讓學生更加信服自己,讓自己的教育效率更高,但是由于這種做法造成了巨大的人格落差,反而擠占了學生形成自我、形成獨立人格和獨立思考能力的空間,學生感到自己獨立思考,事實上隻是全盤接受了老師的想法,用老師的腦子思考。在“電話鈴”事件之後,學生那句“I thought you would like it.”暴露了一切,他說的并不是“I thought it's right.”而更誇張的是老師也并沒有去指出“你不應該想着我喜不喜歡,而是應該去在意這件事對還是不對”,相反,基丁僅僅說了個“No”。此時就形成了這樣的邏輯,重要的是他喜不喜歡,而不是事情對不對。

這一點從撕書的段落就開始了,在這裡,基丁老師剝奪了學生思考的空間,學生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完全部的内容,書頁就被命令撕去了。書上的内容并非是對客觀世界的事實性描述,而隻是對于藝術的觀點,一個老師如果真的重視學生的獨立思考素質,在這種事情上要格外注意,基丁雖然告訴學生在讀書的時候要有自己的觀點,可在這裡卻沒容學生思考、建構,而是粗暴地刻印了自己的觀點。我認為相對合适的做法是講出自己的觀點,舉出大量的例子,但同時也要講别的觀點,并講清那些觀點背後的邏輯,告訴學生不同的觀點都有其道理,至于你自己接受哪一種,可以在這個你們在學了很多内容之後再回頭看,你們自己心中會有自己的結論。基丁沒有這樣做,學生看到的是一個反抗、嘲笑權威的形象,頗為激情、浪漫,具有偶像氣質,這完全符合處在青春期的學生的心理傾向。在文化心理意義上,這個動作可以歸入“弑父”的範疇,“弑父”在常規的邏輯中應當是新個體形成自我,從而希望結束自身的從屬地位,可惜的是,這裡的“弑父”的因由和道路不是形成自我,而是認了另一個父。在這個意義上,尼爾之死成了兩父争子的犧牲品,可悲的是,孩子雖然認了第二父,第二父卻沒有出來認子,沒有出來行使他的支持和保護,電話鈴事件之後,他說了“No”,尼爾出事之前,他也沒有及時預見到危險,保護好尼爾。在這個角度,我們不去以惡意揣測基丁老師的動機,他通過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對學生的美學教育,開啟了學生對真實生命和美學的認知,但其行為客觀上已經有了法西斯的味道。他的行為客觀上已經達到了《浪潮》中的程度,隻是他的方式更高級、更隐蔽、更有美感,而惡心的是,他還在(無意中)做一個“無意使用自己擁有的權力”的人,但結果僅僅是擺脫了責任,雖然是無意的,但結果很糟糕。

我個人很喜歡羅賓.威廉姆斯,這部電影由于盛名在外,也一直放在想看的片單上,也許是抱了太高的期待,并且在現在的年齡看到該片,所以看到的更多是缺點。羅賓的表演依然優秀,基丁老師也的确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學生的美學啟蒙,給學生每人一句詩讓大家在踢球時大聲念出來,以及用自己的激情之火點燃托德内心的詩情,讓他内心裡沉睡的詩人覺醒,這都是動人的段落。很多人被這部片子感動的原因,大約是自己的教育經曆甚至人生經曆中都嚴重缺乏激情,以及直面自己的生命的時刻。電影否定甚至嘲笑了上常青藤、當醫生這一套中産價值,并且将上一輩對下一輩強加這套價值描繪得如同暴君,但現實中,人總會生病,生命了總是想找一個好醫生來看,而在把“當醫生”看成中産價值觀的時候,其相關的形容詞卻僅僅是“體面”和“高收入”這種已被歸入庸俗的字眼,回到基丁那句話(沒有提到醫學),“金融、工程、建築、計算”,無一不指向中産的職業道路,但這些行業、以及從事這些行業的過程中,一個人都有可能找到生活的熱情和生命的激情。藝術本就無所不在,一個設計優秀的工程,其邏輯一定會擁有藝術的美感,更不必說建築本身就有藝術品的屬性。而話說回來,如果真的從事了藝術——比如尼爾真的當了演員,表演變成了工作,那等待他的便是同一個角色上百次甚至幾百次重複性的演出,而這還是有穩定工作(從而有穩定收入)的情況,如果一個角色他隻演了幾次,那說明劇并不受歡迎,他要面臨的是不穩定的收入和不斷的演員面試。這些可能并不是尼爾真正想面對的,在他那個年齡,他可能完全不知道,他的父親應該告訴他這些,但他的父親卻隻是粗暴地讓他去學十年醫,他的老師明知道他的父親反對他演戲,卻也僅僅告訴他You did very well,而沒能促成真正有效的溝通。兩個最重要的師長在少年最關鍵的時刻可以說都缺席了,于是悲劇發生。

這部電影和很多電影一樣,在讨論一個重要主題的時候停在剛剛挖了兩鏟,見到一點點濕土的深度上。我相信這個電影的“正确”目标,應該是思考和讨論“什麼是真正的教育”或者“教育應該教什麼”,或者“學校的作用”。在電影否定“把學生送入常青藤”這一目标的時候,真正想否定的大概是“教育背離了自己的初衷”,或者我們保持“教育”一詞的原始含義,那就是“學校背離了教育”。在現實中,正如諾蘭所驕傲宣稱的“75%常青藤”以及與諾蘭完全形成默契的家長(尼爾的父親)們所認知的那樣,學校與其說是一個教育場所,不如說是一個階層的分流器,對尼爾的父親而言,尼爾在這個學校學到什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下一步能進入哈佛學醫,該學校對于他隻是兒子成為中産的管道,哈佛也同樣。而在社會對教育體系的設計,隻能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階層”的目标與知識傳承、能力培養相吻合,即,你隻有獲得相應的知識和能力,才能夠擁有去到相應階層的通行證。這本是個意義深遠的話題,可惜該電影讨論的深度不夠。

用電影中那本書裡的标準,主題是重要的主題,可以打5星,但讨論的方式流于膚淺,縱然有精美的拍攝和優秀的表演,還是瑜不掩瑕。也許我看得太晚了,十五年前看,可能會很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