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科幻電影中的一個重要分支,太空題材似乎有着無數的可能性:從人的勇氣(《阿波羅13号》《火星救援》)到人的本質(《2001太空漫遊》《超時空接觸》),從外星魔物到異界奇觀,從無腦動作到諷刺喜劇再到無窮無盡的太空歌劇,充滿未知而又孤獨寂靜的太空,不止能讓人放棄思考和理性,也能重拾思考和理性。

因此,深受《現代啟示錄》影響的詹姆士·格雷(《迷失Z城》)想要在太空冒險中重現這個對現代文明和父權意識的偉大解構的心思,算不得是異想天開。緩慢穩健的節奏,似乎是與丹尼斯·維倫紐瓦的《降臨》《銀翼殺手2049》同出一源;大量出現的旁白,也像是在向泰倫斯·馬裡克在《生命之樹》《聖杯騎士》裡的沉思和夢呓緻敬。

然而,節奏慢并不是好的科幻電影的指标——瞧瞧令人昏昏欲睡的《湮滅》吧;文本化的叙事,又已經打破了“秀而不談 show don’t tell”這一金科玉律。沉迷于将物理上的旅途/磨難比喻為心理成長的詹姆士·格雷,盡管在《星際探索》中展現了高水準的制作功底,但羸弱和片段化的故事過于形而上,也破壞了内心戲應有的表現力。硬科幻的場景搭配不合邏輯而又破碎的情節,又有些南轅北轍。

林林總總的細小問題,讓糾結于“找爸爸”的《星際探索》無論是情感深度還是科幻強度上都鮮有亮眼之處。且不說幾個段位之上《星際穿越》,就連傳記體的《登月第一人》都有着更好的人物關系和情感動力。

詹姆士·格雷想要在群星中尋找人生的答案——那就是尋找的旅程本身——但無精打采的銀幕體驗,讓電影對浪漫主義與科幻結合的探索并不令人滿意:既沒能呈現與投資相匹配的視覺奇觀,對嚴肅主題的讨論也并不出彩。

在商業電影的框架——或者商業電影的投資規模下,去進行嚴肅讨論和思想實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習慣了放飛自我不守規矩的文藝導演和獨立導演來說更是如此。吃透類型電影的套路,找到一個堅實的好劇本,遠要比創作者的自嗨更為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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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攝影師霍伊特· 範· 霍特瑪(《敦刻爾克》《星際穿越》《幽靈黨》),作曲家麥克斯· 利赫特,到導演詹姆士·格雷本人,都是富有才能與經驗的電影人,也都有着出色的履曆。這保證了《星際探索》光鮮的硬件表現:視聽震撼的太空電梯和月球追逐戰,如夢似幻的原聲配樂,以及不再年輕的布拉德·皮特的各種大特寫。

然而,這些零零落落的精美場景,卻并沒有與整個故事産生真正的内在聯系。将後阿波羅時代的背景轉換成任何一個現當代背景,也一樣行得通——這就與其模仿對象,《現代啟示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湯米·李·瓊斯迷失海王星,與湯米·李·瓊斯迷失中東某國,并沒有産生本質性的差别;布拉德·皮特是個輕度自閉的航天員,與布拉德·皮特是個輕度自閉的海軍少校,也不會對故事走向産生本質性的影響。

彌補這個硬套在太空上的劇本的,是布拉德·皮特和湯米·李·瓊斯的出色表現——畢竟對演員來說,他們需要的是理解人的本質,而不是理解太空。後者在短短的鏡頭時間裡,展示了美國電影界的最好表演之一;而前者在經曆了90年代的偶像期,00年代的成熟期和10年代的沖奧期後,正處于職業生涯的最佳階段。年齡的增長,為布拉德·皮特在他原有的現代男性偶像形象上附加了新的表演層次,可以更好地傳達來自現實生活的堅韌,苦痛與深度,也為這部幾乎是獨角戲的電影賦予了生命力。

這種将情感封閉的表演,類似于瑞恩·高斯林在達米安·查澤雷的《 登月第一人 》中的表現,而大量的獨白也為布拉德·皮特的角色提供了表達了内心折磨的捷徑。然而,電影在配角塑造,尤其是女性角色上要慘淡得令人發指:麗芙·泰勒廣告大片一樣浮光掠影,魯斯·内迦也是可有可無,在絕大多數時間裡,觀衆甚至都不會注意到她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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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年古典科幻影視化的小浪潮——甚至可以追溯到《超時空接觸》和史蒂文·索德伯格的《飛向太空》——從《星際穿越》到《降臨》再到《星際探索》,都在強調人和人的聯系,尤其是兩代人的傳承的重要性。野心滿滿的《星際探索》,想要成為《現代啟示錄》和《2001太空漫遊》的某種混合作品,但缺乏洞察力和表現力,讓電影猶如超長的廣告大片一樣:光鮮在外,陳舊在内。

這與呂克·貝松在《星際特工:千星之城》中的失敗異曲同工:詹姆士·格雷似乎太不在乎太空和太空精神了,而呂克·貝松在最富有阿波羅時代精神的開場之後,就迫不及待地自降身價到了《星球大戰》《銀河護衛隊》這樣的宇宙遊樂場上。無生命的宇宙和太空科幻,并不隻是西部牛仔的簡單移植,也是人類自我反映的一面鏡子。

《星際探索》打着“飛往群星”的旗号,卻沒能“浩瀚無限”。硬要把半生不熟的雞湯哲學灌給觀衆的作法,與敗得更加慘烈的《時間的皺褶》不相上下。知上而不知下,對于一部要飛向未知的電影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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