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至2007年之間,導演想田和弘(Kazuhiro Soda)來到「岡山合唱團」(Chorale Okayama)——日本岡山市一家精神診療所,用自己的紀錄鏡頭向全世界觀衆展現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一群生存條件拮據,且深受社會歧視與誤解的精神病人生活在一個「秩序失常」的世界中,他們每天都在自己的頭腦中做着生與死的抉擇,隻有在山本昌知(Masatomo Yamamoto)醫生所創辦的「岡山合唱團」裡,他們才能擺脫傳統的精神衛生機構對病人強制實施的人身限制與精神迫害。在想田導演2008年的成片《精神完全手冊》(Mental)中,攝影機成為了想田批判日本公共衛生政策以及揭露社會對于精神疾病污名化的工具——病人親口的講述與其生活細節的直接呈現正是最有力的控訴。

當年的想田導演在進入影片的剪輯階段才發現,自己一直關注的都是病人個體的叙述,而忽略了這些病人共同的「救命稻草」——山本昌知醫生——對于病患耐心細緻的安撫與開導。因此想田導演一直想要找到契機再拍一部紀錄片,聚焦山本醫生是如何得以深受衆多病人的信任與崇敬。直到12年後想田獲悉山本醫生即将退休,他才意識到自己必須趕緊将這部續集紀錄片提上日程,于是便有了2020年的這一部《精神0》(Zero):導演重新探訪了這個已經更名的診療所,山本醫生正在為他的病人們忙着最後的轉診流程,導演也同時将目光移向了山本醫生與他患有的失憶症太太——芳子(Yoshiko Yamamoto)——之間的愛與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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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昌知醫生正在為病人看診

處在醫患關系普遍緊張的當下,看到病人與山本醫生之間的惺惺相惜是十分難得又令人感動的。這些與山本醫生早已結緣十幾二十年的病人們都非常不舍,紛紛抓緊最後的機會想讓醫生最後留下一句能讓他們踐行一生的箴言,或是表達出他們對于新任醫生的懷疑與不安。山本都對他們一一進行安撫,并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感謝:「我覺得病人們非常了不起,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事情能如他們所願,從來沒有人認可他們,但他們卻在忍受着這一切。如今整個社會充滿了排擠和欺淩,在這個自私自利的社會中生存下來,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我很感謝他們,讓我感受到了人類的堅強之處。」或許正是看到了病人的這份常被忽視的尊嚴與成就,才更加堅定了山本醫生通過長年幫助精神病患來實現自我價值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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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子與她多年的好友

影片的下半部分轉為關注山本的太太芳子。從導演截取的《完全精神手冊》黑白段落中,我們得知12年前芳子對于家庭事務的照料如今都落到了山本醫生一個人的頭上,而且他還得承擔起照顧正逐漸失去記憶的芳子的責任。導演陪同山本夫婦造訪好友的家,她輕輕握着芳子的手,面對鏡頭叙說着芳子的日常愛好:看歌舞伎表演、炒股,甚至常常為了照顧山本醫生帶回家收容的病患而委屈了兩個孩子,不僅如此,還會偶爾受到來自婆婆刻薄的打壓……這位好友一邊說着,一邊向微笑着沉默的芳子求證:「我說的都沒錯吧?」仿佛是要代替如今頭腦已經不太清晰的芳子道出多年來從沒有被正視與認可的辛勤付出,這是影片中一個偉大的女性主義時刻。

山本談道:「我畢生的工作就是與患者共生,可是卻讓芳子犧牲了很多。」而最令人唏噓的是當山本醫生終于帶着芳子出去旅遊,想要制造一些美好回憶的時候,芳子已經開始記不住新的事情了。雖然腦海中的印記開始消褪,但二人這份經過重重考驗的愛卻是永恒的,就像影片最終定格在他們攜手的特寫之上,我們通過導演的攝影之眼看到,山本醫生從此将會與愛共生——他們毫無疑問将會互相堅定地扶持着彼此走完今生剩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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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後一幕

想田導演也從未試圖在影片中掩飾他與兩位拍攝對象的親密友誼,而是讓一切情感自然流露出來。他會跟随芳子到院子裡找尋她在屋内聽到的狗狗,他會提醒山本醫生說芳子忘記關車門,他會為了陪同醫生盡興喝點小酒而選擇打車回家,他也會靜靜地蹲在醫生身邊觀察他手忙腳亂地翻找着錢包,或是目睹芳子因為失憶而錯把筷子拿成了削皮刀和湯勺……或許正因我們看到了導演本人在影片中的親身參與,才讓《精神0》增添了一份令人感動的誠懇與真實吧。

影片參展、獲獎記錄:
2020柏林國際電影節論壇單元天主教人道精神獎
2020香港國際電影節金火鳥獎最佳紀錄片(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