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是薩姆·門德斯用電影這門藝術,與第一次世界大戰進行的一次對話。與一戰進行對話的,不隻有薩姆·門德斯。那意味着電影不能成為屠宰場,也不能是什麼都可以往裡扔的垃圾桶。他的選擇,是始于足下,直面,碰撞,并穿越它。

2018年,一戰終戰百年之際,彼得·傑克遜用上色加3D技術的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緻敬自己祖父——當年面目模糊的一枚新兵蛋子。形式風格,相得益彰。對話一戰的電影,還有經典的《從軍記》、《我控訴》、《大幻影》、《西線無戰事》、《光榮之路》,也有新世紀以後的《聖誕快樂》、《戰馬》、《弗蘭茲》。每次對話産生的回響、争執或沉默,都不斷提醒着人類,那場為幻想效勞的世界大戰,其開局、過程和結果,何等之荒謬,我們也能更理解自身所處的世界。

羅列如此多的書名号,也是為了《1917》不至于被總結為一個長鏡頭,一把VR遊戲,一場戰争,一種結果。那一年的某一天,随機被選中的兩個人,帶着大不過馬蹄印的前線傳令,很快被卷入泥濘污濁和兇險殺機之中。我堅信,作為觀衆,也應該像年輕的信使主人公,穿過一部又一部的一戰影片,唯有這樣,你才能明白,“精彩”是面對這類電影最糟糕的一個形容詞。

有絞肉機之稱的西線戰事面前,白天出發的送信任務不啻于在牢房地闆下,用一個勺子去挖出來一條逃生隧道。那麼,一名士兵,他是否還能作為一個人,而不是扣下扳機的殺人機器,去經曆生與死,這是《1917》想加以表現的,在偶然性之中流露出來的必然性。他并不勇猛,也沒有高漲的狂熱,他如何對待同伴,面對敵人,遭遇陌生人,從一則口信到另一則口信,這是《1917》的故事。

諾蘭用《敦刻爾克》的海陸空齊發,編輯着反戲劇高潮的二戰時态。《1917》所做的,就是你在電影院感受的119分鐘,盡可能接近戰場上的真實時間和沉浸體驗。一鏡到底四個字,被認為是海報上最好的商業賣點。士兵出擊,鏡頭跟着移動。士兵撲倒,鏡頭随即低下。士兵昏厥,鏡頭一通黑幕。真實時間積累到一定程度,觀衆漸漸把攝影機當做第三個人,自己也仿佛身在現場,與鮮活的,臉上稚氣未脫的士兵結伴同行。如此一來,士兵不再作為一個數字而倒下,而是手臂彎上愈發沉甸的生命之重,難以承受的生命之痛。

一鏡到底的形式感,排斥着過往戰争片的大格局印象。這裡沒有“準備好多殺一些德國人”的緊張興奮,而是老天保佑最好不要遇上任何德國人。鏡頭離不開人,意味着它的視角和視野,與主人公的所見所聞,差不上太多。一條綿延幾百公裡的戰争火線上,僅表現一個人所見,不免局促,容易變成重言複語。為了避免出現一個屍體到更多屍體的疲憊感,《1917》像搭建RPG(角色扮演)遊戲那樣,提供不同的地圖模型。從一條戰壕到另一條戰壕,中間有無人區、彈坑、碉堡、河溝、棧橋、農場、廢墟、樹林,士兵高度警惕,觀衆也能在戰争迷霧之下,一同開啟地圖,保持新奇感和注意力。

《1917》的主人公,是帶着抗拒、倒黴和惶恐的心情,爬出壕溝。心理上的閃躲,也反映在與德國士兵的面對面或屍體的遭遇上,他們同樣懼怕拿着鐮刀等待收割的死神。作為敵人的德國士兵,形影模糊。如同主人公的退卻,德國人也會在刹那間,暴露出人性深處的掙紮,求生本能和死亡恐懼互相傾軋。過于人性的刻畫,并不是讓英軍看起來更文明,而是為了說明在他們對面,同樣是不知所措的另一群士兵。子彈不長眼睛,死神無處不在。

如果隻有屍橫遍野,電影頂多是個噩夢,是想象中的地獄場景。當你發現自己有同伴,偏遇上活生生的敵人,原來此處依然是人間,這才是魑魅魍魉之夜的驚怖所在。

這場與一戰的對話,妙處都在慢下來的沉默平靜無聲處。《1917》不是為了講述大難不死的逃生故事,在山坡草地和廢墟漂流兩段,主人公和觀衆都意識到尚在人間的片刻平靜,同時産生着戰争恐怖和活着真好的交織情緒。有種悲怆,是不發一語。

當一個士兵的生命,像花瓣那樣飄落凋零,臉色煞白,聲音漸漸微弱不可聞。你清楚他話音中的恐懼,又想起來他的兄長他的家庭,明白他的牽挂。你不免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刻真的被砸碎掉了。一個人要帶着另一個人的牽挂,繼續跑下去。

兩軍交戰,正面沖鋒之際,《1917》讓主人公,跑了一條關山奪路式的,與戰争輸赢無關的線路(口信内容就是停止進攻)。他在穿過戰場,也在穿越曆史。記得有個導演說過,那些無法成為英雄的人物,照亮了我們的人生。在冰冷恐怖的戰場上,他像一團滾動的火焰,作為和平年代今天人類的替身,去完成拯救的任務。

刊載于《中國新聞周刊》 請勿轉載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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