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大概是我最反感的那種電影。

反感之一是它其實一點也不關心人物。看電影前半小時,已經異常難熬,因為人物動機的胡亂實在令人無法接受——這已經不涉及劇作是否有「硬傷」的討論,而是這些人物、人物關係是否確立,整個戲的前設是否有成立的可能。

宋浩在大雨天去找自己的同學李唐,看到一扇門開著就「確認」這是他同學的寓所,以緻引發了整場兇案。我也不知道編劇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設計出如此的橋段,他大概認為每棟寓所大同小異,宋浩在情急之下認錯了也沒有什麼。但這些都是高級住宅區,任意一棟裡住著的大概都是有權有勢之人(尤其是對比宋浩家庭的整個陳設,明顯有階級差異),他誤闖任意一棟其實都需要承擔不小的風險,而作為一個剛剛被權力剝削了保送資格的中學生,他有什麼動機會這樣盲打誤撞,實在令人倍生疑竇。其實在劇作上要設計讓一個人物「誤會」並非什麼難事,也許李唐把自己的自行車誤停在了鄰居家門口,而他的自行車或許又有些標誌性的特色,宋浩一眼看到便誤會了此處是李唐的居所,自然無可厚非。類似能夠令人物的行為恰如其分的簡單設計創作者都不願意多花筆墨,而是囫圇吞棗,這其實是一種懶惰。

暫且撇開這種設計上的隨意不表。這些開場戲中最無法成立的人物其實是王硯輝飾演的父親。王硯輝看到兒子宋浩誤傷了人,那個人其實還沒死,而且央求王硯輝送他去醫院,但王硯輝卻補了一刀,這個「行為」實在令人跌破眼鏡。我還是照例要問,王硯輝殺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麼?以他在官場的身份而言,殺人無疑會給他的仕途製造莫大的風險,他為什麼會如此隨意做出這個決定?在創作者角度,大概隻是想當然覺得王硯輝補刀是為了保護兒子,但兒子明明沒有殺人,受傷者還有一線生機,王硯輝卻令他成了「殺人犯」,還令他離鄉背井數十載,自己卻在家鄉安逸無事升官發財,這是什麼「保護」?而哪怕是放在一個基本的「人性」的層面,殺人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想做就做的事情,為什麼王硯輝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做出這個行為且鎮定自若,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王硯輝一開始來的目的和「任務」是要和李唐的父親討說法,但整個行為既沒有保護到自己,也沒有保護到兒子,也沒有完成他「討說法」的目的,所以他為什麼要做?何以會這麼做?

但更令我瞠目結舌的是王硯輝回到家後,十分憤怒地一腳踢開了兒子宋浩,並讓他馬上遠走高飛。自己剛剛殺了人非但沒有任何惶恐的情緒,為什麼還要回家對兒子這樣?是覺得兒子害他殺了人?那他到底是一個關護兒子的父親,抑或是一個任意妄為,輕易推卸責任的父親?我不知道演員在現場究竟怎麼接受「踢兒子」這個動作的,我也不知道王硯輝究竟有沒有對導演和劇作提出過質疑。王硯輝是不是優秀的演員我不下結論,但至少在這個戲裡,他這個角色顯然已經變成了創作者的扯線木偶,父子關係完全失效,尤是到尾段時還要上演和宋浩的父子大戲,實在是荒謬到令人啞然失笑。

如果創作人可以對人物的motivation如此棄之不顧,後面王硯輝的角色在家鄉完全沒有任何風險反而官運亨通,甚至於兒子消失了多年也無人問津,自然也就不是什麼大事了,反正怎樣都是編者胡亂說了算罷了。

而到中段仍然有諸多類似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物設計,比如宋佳的父親是警察,那章宇為什麼會不忌憚任何風險?他和嶽父的戲為什麼根本沒有?而章宇回來之後又為何安然無恙,甚至鄰裡都沒有過問過他為何消失了這麼多年?李唐讓章宇開車撞人,欲使之成為共犯,明明章宇完全不知道李唐的犯罪惡行,但現在李唐也無緣無故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章宇手上,他為何會如此蠢?李唐又何以會在收費站怒砸錢,讓可能的交易被收費站前後左右的人都發現並曝光,他是弱智嗎?

類似的「為什麼」實在太多太多。除了人物動機本身的詭異,這部戲「不關心人」,是在於一個人物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走到今天,是創作人毫不在意的。

李唐在電影一開場是有保護過宋浩的,但他為何今天會變得如此乖戾?他當年對於保送之事的態度究竟是如何的?電影從來沒有想要花時間與筆墨塑造李唐,於是乎李唐成年後的形象也就變得十分刻闆反智。而李唐強拆的房子為什麼會是一眾富人區,強拆「有權勢者」的住宅自然風險更高,但電影隻是利用了這類議題假扮「現實主義」,背後人物的行為動機和緣由自然更不會是創作者關心的事。其實用「官商勾結」「強拆」這類議題想讓自己顯得「現實主義」是沒有用的,無異於是用各類符號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如果戲的核心根本不關心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本質就是「偽現實主義」。

小宋佳大概是戲裡唯一能吸引人看的角色。她對章宇何以一眼萬年大概會令很多觀眾質疑,但我也無意臧否這種「強設定」,畢竟愛情本身就是難以言喻的事。但小宋佳從中學時就喜歡章宇,她到底經歷了什麼走到了今天?章宇在學校時是高材生,但如今落魄異常,小宋佳又是怎麼接受他的這種變化?她既然對章宇一眼萬年,面對章宇消失的這些年,她又是如何自處?愛情的重量往往不是在一起的結果,而是「等待」的過程,小宋佳「等待」過嗎?她為此付出了什麼?

這些自然在這部電影裡又是完全欠奉。中段的愛情戲甚至乎和前後的兇案完全脫節,兩個人物的前世今生也已經被近乎忽略,而變成了另一齣愛情電影。小宋佳甚至得感謝這種「強設定」,因為她確實是在演出另一部電影,「強設定」令其的人物邏輯簡單清晰,而不用被其他事件幹涉;但換一種角度來說,小宋佳也無疑成為了「強設定」的工具人,她可以愛的是章宇,也可以愛的是李鴻其,她是誰不重要,她愛的是誰也不重要,為什麼愛也不重要,隻要找到一個對象往死裡愛,用「聖母」情懷讓對方最後感動,幫她買個酸奶,大家結婚生孩子就對了。所以雖然小宋佳的演出非常投入,也在這部戲中最令人信服,但我覺得她的角色其實很可憐,因為這個角色恰恰最能反映創作者那種將人物全盤工具化的自大。

當然,提到人物動機、行為的粗疏和胡來,忽略人物心理變化的過程,這在諸多爛戲中本來見怪不怪,這都還不是這部戲最令我反感的原因。我反感的最大原因,恰恰就是他如此不關心人物,卻又要佯裝成「人文關懷」,佯裝成「現實主義」,佯裝成「有格調」——這如果不是偽善的話,隻能說創作人本身是非常容易自我感動和自我耽溺的人。

這大概是很多標榜「文藝」電影的通病,他們沈溺於某種格調、某種議題之中樂不思蜀,卻沒有發現戲劇本身恰恰證明了他什麼也不關心(不關心人物,不關於現實),而真正關心的隻有自己。很多標榜「文藝」的創作人以為好的電影最重要的是「視聽語言」,事實是如果脫離了有效的人物和戲劇,那些調度就單純是在炫技,根本沒有「視聽語言」、沒有格調可言;而劇作如果在人的角度上立不住,那所有藉此發展出來的情感都是假的,都隻是自我感動,而所有藉此引申出來的解讀也都是自欺欺人,隻能令人貽笑大方。

當然更令我覺得悲哀的是,為何這樣糟糕的劇作會得到如此多業界人士和一線演員的垂青,並得到一部分評論者的歡迎呢?我當然很為這些演員們抱不平,他們已經十分努力地在投入這個虛假現實,實則空中樓閣的故事。善意地想,也許大家確實希望在國產電影中能觸碰到一些真切的、人文的、「現實主義」的題材,隻可惜這些都隻是這個電影的包裝,它的本質其實是「不關心」和「虛假」。

而這個電影前期放映時看來是花了很大手筆經營口碑,網絡上好評不斷,這也不免讓人感慨,也許「虛假」和「不關心」正是代表了我們的電影行業從上到下中最本質、最難以治癒的頑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