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Vista看天下》)

看完電影《刺殺小說家》之後,我找來了雙雪濤的原著來讀——評價一部改編自小說的電影,除了涉及電影本身各個層面的讨論之外,與文本之間的對照或比較似乎也在所難免。

而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我看完這部電影後觀感甚差。我想搞明白,電影中我以為的那些問題,究竟哪些是小說文本就已經存在的頑疾;又或者哪些是電影改編過程中才慢慢延伸出來的狀況。

小說《刺殺》提供了一個“小說”與“現實”互文的概念:小說家寫的小說,一一在現實中找到應對呼應,并且滋生了“買兇殺人”這樣荒誕且頗具類型化色彩的行為。小說用“互文”來刺激讀者的聯想,又用點到即止的語焉不詳來制造懸念;人物設計上也充滿了“荒誕”處理,主要角色都有些混不吝的性格。有人說它像村上春樹,其實所指涉的相似之處恰恰就是字裡行間那份“神秘”與“荒誕”。

而電影《刺殺》的改編,恰恰破壞了文本自帶的這份“神秘”與“荒誕”。首當其沖的是,角色們的那份豐富性與吸引力被摧毀:飽受女兒失蹤之痛的父親角色“關甯”在原著小說中是一個不輕言自己内心隐疾的人,他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一直強調自己想去看“北極熊”,态度甚至有些輕佻,而小說後段才慢慢揭曉他對女兒的思念和痛苦——人物一直隐藏自己内心最暗湧的情感恰恰為角色帶來了無限張力;而在電影中,“關甯”的情感和任務都相當之直給,從一開場已經揭露了他對女兒的思念之苦,而“追尋女兒”也成為了他接受“刺殺”任務的最大原因。或許可以理解為這樣的改編是為了令叙事更加明晰,令觀衆以最快的速度達成對人物的共情,在通俗角度而言也無可厚非;但人物缺乏了複雜度和追看性卻也成為了改編後的必然結果,整個人物從頭到尾其實并沒什麼變化,在情感上自然也無法再有什麼升華。

另一個被削弱的角色是小說家在小說中所寫的角色“空文”,小說裡的“空文”有一條與母親的關系線,母親和他的互動塑造了他在情感上的某種隐忍,他被形容成是“傻子”,他的複雜性令讀者對這個角色相當好奇;但在電影中空文與母親這條線則被移除,空文這個人物變得異常之扁平,單純被賦予了“複仇”的任務,角色本身變得毫無吸引力和懸念,所有有關這個人物的趣味性都變成了他與虛構出來的新角色“吸血黑甲”的互動。

電影的改編令幾個本來令人興味盎然的主要角色變得非常工具化,而被工具化得更嚴重的還有那些周邊角色:佟麗娅的角色純屬客串,存在感不強自然不消說;新加入的角色楊幂,則在路空文所寫的小說中完全沒有互文,顯得尤為刻意,而她願意為老闆買兇殺人,但聽說老闆曾經殺害路空文父親時卻一百八十度反水,也是令人大為費解;最工具化的人物當然是于和偉飾演的大反派,他隻是一開始做了場演講,後面打了幾個電話而已,結尾竟然就挂了,角色猶如走過場。

其實應該這麼說,《刺殺小說家》整部電影根本無心在人物豐富度上做文章,它處心積慮在經營的,不過是“場面”(奇觀)、“效果”(特效、動作)。創作人看中《刺殺小說家》這篇小說,看中的并非小說本身的文學深度或人物,而是小說中所描述的那個魔幻世界,包括魔幻世界中的那些宏偉場面和各式适合在視覺上制造奇觀的魑魅魍魉(赤發鬼、紅甲武士)。

電影實則是将小說的文學性消解,徹底商業化包裝,做成一部所謂的“大片”。比如在小說中魔幻世界的段落,每場戲的設計幾乎都有着非常明确的商業訴求:從一開始少年空文進入皇都,就開始展示大規模人山人海的“場面”;其後遇到紅甲武士,則是一場視聽刺激的追逐戲;空文最後和赤發鬼的決戰,自然是一場特效制作的視覺盛宴,也是創作人最花心力之處。而從魔幻回到電影中的現實段落,前文所述的那些現實段落的角色之所以變得如此工具化,也是因為叙事的篇幅并未真正放在處理他們的角色身上,而一樣變成了經營場面:就像雷佳音有“扔石”的絕技,佟麗娅的出場是為了大打一場,楊幂也是在不厭其煩地展示她的動作,結尾的高潮場面則是雷佳音和幾個特異功能人士的動作對決——這些動作戲作為商業電影的“奇觀”已經成為了角色最大的看點,而至于角色本身的性格、背景、複雜性反倒已經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我當然無意用現實主義作品的标準來要求《刺殺小說家》,畢竟它是一部賀歲檔大電影,有它天然的商業屬性。隻不過即便是一部成功的爆米花電影,其在人物和情感上也應該做到基本的要求,而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潦草随意。尤其電影中其實設置了一些可以施展的角色空間,比如楊幂的角色設定是被雙親遺棄,那她為何會死心塌地為于和偉工作,甚至不惜幫他買兇?于和偉和她的關系究竟如何?其實這些線索理應可以簡單展開,去豐滿楊幂與于和偉二人的角色;又比如空文的小說中有“姐姐”的存在,那在現實段落中他的姐姐又在哪裡?是否有可能多加一筆描繪下空文與家人的關系,令空文這個角色更加動人?

電影中的角色關系當然并非一無是處。小說家路空文述說自己寫作數年屢屢失敗的無望心理,和關甯尋女多年的絕望心境相似,二人心有戚戚焉,令關甯對路空文産生同情,二人建立某種“友誼”,是戲中為數不多有效的人物關系及互文——隻可惜,這種在人物身上花心思的戲碼在電影中并不多見。

創作人最勞心勞力的特效部分當然也卓有成效,尤其是吸血黑甲與赤發鬼的設計。源自“寄生獸”的吸血黑甲最出彩的其實是喜劇部分,令沉悶的叙事中多了一些趣味性;而赤發鬼的設計則最見心思,即延續了小說中所描述的形象,也增添了許多視覺上的細節。可惜的是,吸血黑甲和赤發鬼這兩個最出彩的角色都是技術制作的虛拟角色,而戲中真實的角色們則在相較之下更顯平庸。

電影技術或資本的雄厚似乎令中國電影有了越來越多在創意上天馬行空的可能,但追求場面、視覺奇情的商業化制作似乎令到我們的電影裡越來越沒有了“人”,越來越本末倒置,越來越退步了。究竟什麼樣的商業電影才算好?大概并沒有唯一正确的答案。而一心展示炫目的效果和奇觀,對戲中的人物和他們的情感卻粗疏以對,我隻知道這樣的戲肯定不是我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