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若懸崖,道德止蠻荒
——看《荒蠻故事》

文/空語因明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道德咒語如是道。

    《荒蠻故事》講述了六個獨自圍繞複仇主題而展開的故事,其中充斥着冷漠,憤恨,鄙夷,壓抑,狹隘和偏執。若要從這些故事獲取什麼訓誡的話,那麼就是起始陳列的那句話,無非就是去惡揚善之類的,咒語般的道德。那句訓誡給出某種暗示——或以這種暗示為前提——善與惡之間是清濁分明的,隻要内心能夠淨意向善,那麼就能獲得抛棄惡的覺悟。三歲小孩由于太純真,以緻還不會相信這種論調。

    要從這些故事去獲得什麼道德訓誡,應該是一廂情願的愚弄。《荒蠻故事》客觀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更明智的嘲弄或誠懇的娛樂:諸誡退讓,須來觀看與狂笑。衆善與衆惡并非俨然兩立,而是矛盾地糾纏着。該影片的名字本身即是一種反諷:所謂“荒蠻”故事實際上并不屬于荒野,而是發生在社會之中,滲着社會的血印。這種反諷不是在貶低人性,而是在傳達那太人性,那太惡又太善的事情。衆善與衆惡的根源通過這種反諷被放置在自然(荒野)與社會(文明)的二元論中得到領會。

【善惡之衆相】

    《蠻荒故事》中的六個故事是貼着“黑色幽默”标簽的悲喜劇。它們是悲劇的,因為仇恨萦繞着;但又由于它們發生的動因太微不足道了,而使得它們成為喜劇的。其中每個導緻悲劇發生的仇恨,其原因都能夠通過虔誠的道德考慮而避免——但它們沒有被避免。

    第一個故事——“帕斯特納克”——名為帕斯特納克的男子設法把所有他仇恨的人騙到同一架飛機上,并載着他們撞向他所仇恨的父母,與他們同歸于盡。按照道德觀點,這個男子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但我們也可以從他的遭遇中看到他人的冷漠,他父母對他的冷漠造就了他這個有缺陷的人,而其他人則破壞了他的人生軌迹,使他陷入了絕望。當一個人陷入絕望的仇恨中,任何道德意義的責備都會無濟于事。另一方面,作為觀看者的人們也是冷漠的,因為這個故事對觀衆的震撼并不在于對帕斯特納克之個人悲劇的同情,而在于他的複仇計劃之精密或完美——他用一次行動殺死了幾乎所有待他有直接仇恨的人。複仇很難達到如此的暢快——與複仇的不道德形成對比,構成了仇恨之黑色幽默的本質方面。

    第二個故事——“老鼠”——某個女服務員被唆使用老鼠藥去毒死那個害她家破人亡的中年男子,卻難以避免地導緻了她不期望的事情發生。面對那個仇恨似海的可惡之人,這個故事中的女服務員所表現出來的扭捏與第一個故事中的睚眦必報形成強烈的反差。這主要是由于這個女服務員陷入了所謂的道德考量或律法擔憂。由此所導緻的複仇之反差是第一個故事中複仇的快感和第二個故事中複仇之拙劣。大概是奴隸般的道德讓複仇缺乏力量,而缺乏力量的複仇會劃落成可笑的怨恨。但是,在這裡,如果道德訓誡阻礙了複仇,那麼會增加道德的榮耀嗎?會增加法律的正義感嗎?當然不會!如果複仇在這裡沒有發生,那麼隻會讓道德顯得更加卑鄙。因為道德不僅沒有懲罰這個惡人,甚至沒有阻止這個惡人繼續作惡。事實上,在這個黑色幽默的故事裡,可笑的不是人,而是道德或善的法則。

    第三個故事——“地獄之路”——城裡人與鄉下人在路上駕車相遇并無禮地互相發洩憤恨,直到仇恨升級,兩個人同歸于盡。如果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能夠謹記三歲小孩都知道的謙讓道德,那麼這個可笑的悲劇大概就不會發生。這個故事的複仇是短暫的激動導緻的,而這激動又指向人在不同文明程度——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偏見。鄉村社會往往被認為文明程度不如城市社會,前者缺乏後者那種嚴密的道德規則。根據這種偏見,鄉村社會更接近荒蠻社會,而城市社會符合标準的文明社會。以這個故事所表現出來的情況來看,那種偏見所設立的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差異是膚淺的自以為是。人類社會的荒蠻與文明并非那麼截然不同:城市社會所設立的道德标準隻是用來自我保護的僞善,它深深地包裹着本質上的荒蠻;一旦其中人不再有僞善的必要,那麼其中人可能會比荒蠻更加荒蠻。

    第四個故事——“小炸彈”——某個爆破工程師不滿城市車輛管理部門的蠻橫拖車罰款行為,在抗議無果之後,策劃了一場針對車輛管理部門的爆炸。在這個故事中,複仇的對象不再指向個人,而是指向某種不适當的社會管理。對于很多市民來說,如果遇到如此荒謬的社會管理,大概要麼在抗議之後忍耐要麼直接忍耐。維持社會穩定而放棄個人多餘的需求,這是文明道德對市民的要求。畢竟,“個人的瘋狂是反常,而集體或國家的瘋狂就是規則”(《善惡的彼岸》156)。所謂文明的社會常常以集體利益為理由去粉飾荒蠻的規則,當然,這時候它們已經成了文明的規則。複仇,在該故事中成為試圖炸碎社會規則的沖動——對于社會管理者而言,這行為“顯然是報複社會”=惡;而對于廣受那種社會管理之壓抑的人來說,這卻是解放的契機=善。面對這種矛盾,不知三歲小孩兒該如何從中判斷善或惡。

    第五個故事——“鈔票”——某富豪用錢去幫助兒子逃脫法律制裁。該故事轉向了複仇的反面:避免複仇——法律的複仇即法律的正義。這裡遭遇黑色幽默的是法律,它試圖通過複仇去克制罪惡從而趨于平衡,但總有權勢試圖逃避法律的複仇。當法律自以為是地以為完成了它的複仇,權勢人物卻在暗自嘲笑它。

    第六個故事——“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開”——某新娘在結婚典禮時發現她的新郎背着她偷情,于是變得瘋狂亂搞,宣告對新婚丈夫進行持久至死亡的報複計劃;而新郎在短暫的驚慌之後,變得冷酷,似乎鐵了心要和自己的新婚妻子展開複仇競賽。有言道,“不幸的婚姻不是由于缺乏愛情,而是缺乏友情”。相互仇恨的夫妻成為困在一起的敵人。複仇在這種情況中失去了它的暢快,成為矛盾般的自我傷害。(注:一些人對這個故事的理解有異議,認為這個故事的結果是愛,或許導演也是要用這個故事來表達一種對複仇的和解。可能是由于我對愛的理解過于理念化了,所以不會采信這種對愛恨交織辨證的現實理解。即便這個故事真的是在和解,我們看到的也不是單純的和解,而仍然是矛盾般的自我傷害。所以此文對結局作了懸置,隻使用模糊的表述對結局置之不理。)

    在分析過《荒蠻故事》的六個故事之後,可以發現它們并非那麼零散地圍繞複仇這個主題展開,而是可以構成相互關聯的序列。在第一故事中,複仇是那麼暢快和令人驚呼;在第二個故事中,複仇雖沒那麼驚豔,但還是相當暢快;第三和第四個故事中,複仇則顯得壓抑,善惡在其中不那麼分明了;第五和第六個故事,則把複仇的黑色幽默推向了更加難以捉摸的處境。在這六個故事構成的序列中,複仇從清晰轉向了模糊,而善惡越發糾纏在一起了。

【三歲知德:善惡之源】

    《荒蠻故事》中的六個複仇故事組成的序列構成了對通常所謂道德的反例。“諸惡莫作,衆善奉行”在脫離語境的情況下所暗示的善與惡的分離——“克己者,觸事皆成藥石;尤人者,動念即是戈矛。一以辟衆善之路,一以疏諸惡之源”——是不成立的,因為善惡往往如《荒蠻故事》所表現的那樣互相糾纏着,而不是辟疏顯明的。克己不怨,或許能夠解決《荒蠻故事》中故事三和故事四的情況,但對于其他幾個故事的情況而言,難以達到合适的道德結果。那些揚善抑惡的道德規則并非難以領會——三歲小孩兒都知道——隻是不那麼盡如人意而已。完全按照所謂的道德規則所營造的社會,或許并非人間天堂,而可能是人間煉獄。這個文明的社會發明了善,卻用人性的惡去定義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