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導演捧得學生奧斯卡金獎,她用此片告慰欣然 | 專訪導演陳昱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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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張新偉編輯:張勞動美西時間10月21日上午10點,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舉行了第47屆學生奧斯卡獎(Student Academy Award)頒獎典禮;這也是學院曆史上,首次通過網絡舉行的虛拟頒獎典禮。來自南加州大學的中國導演陳昱璁(Yucong Chen),憑借《未竟人生》(Unfinished Lives),獲得最佳紀錄片(美國國内電影學院)金獎。2014年7月24日,年僅24歲的南加大中國留學生紀欣然在淩晨回宿舍的路上遭遇四名歹徒搶劫,頭部受重傷,掙紮回公寓後死亡,這件事在美國引起了軒然大波,震動了洛杉矶的華人社區和他的家鄉。但是,這個故事仍然像其他許多少數族裔的故事一樣被忽略,在美國主流媒體的報道下被忽視、被低估。 陳昱璁決定在她的畢業作品中,重新講述這個故事,并記錄紀欣然遇害後,其代表律師蔡玟慧為案件正義所作出的各項努力。凹凸鏡DOC專訪導演陳昱璁,請她講述這部紀錄片創作背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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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人生》劇照(圖片:學生奧斯卡官網)凹凸鏡DOC:這件案件發生在您身邊,對您的最直接的觸動是什麼?片中很多人也舉牌聲援受害者家屬,這些活動是留學生自發的嗎?陳昱璁:其實最大的觸動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2012年南加大校園附近就發生過槍擊案,當時有兩名中國學生不幸身亡。後來學校加強了安保,但在暑假期間停止了巡邏,然而在2014年暑假,欣然遇害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會怎麼樣?”這是從拍攝開始到影片制作完成,我和組裡成員最常探讨的問題。2019年3月8日,紀欣然案在經過四年零七個月的漫長審理後終于迎來了最後一場宣判,然而短短兩天過後,2019年3月10日,另一位南加大學生在校園附近被槍殺。你會發現,如果悲劇不能帶來改變,那同樣的悲劇仍會繼續。這是一直以來對我觸動最大的地方。片中聲援的有家屬,也有洛杉矶當地的華人和留學生,據我們了解,最開始大家都是自發參與的,後來也慢慢有了微信群,大家有組織地參與聲援活動。凹凸鏡DOC: 選擇這部紀錄片作為畢業作品,為此你準備了多久呢?從拍攝到剪輯花費了多長時間?您何時想通過影像去記錄下這件案件,在一開始接觸律師、檢察官時,他們的态度如何?陳昱璁:我們是2019年年初開始準備這個項目的,前期調研階段大概有半年時間,這期間我們陸陸續續去跟了一些庭審,采訪了一些先前參與到案件中的人,收集了很多素材資料,正式開拍大概是在2019年的8月份。定剪大概是2020年五月初,從開始準備這個項目到項目混音完成,大約是一年半的時間。我們最初是想做一個關于在美留學生的紀錄片,因為覺得國内其實對留學生群體還是有不少誤解的。在調研階段了解到欣然的案件,得知這個案子的審理過程非常漫長,同時也發現一些國内媒體的報道中存在很多對欣然的誤解,直到今天還有人以為欣然是一個留美富二代,但他其實是拿了獎學金來南加大讀書的,是位非常優秀且前途無量的工科研究生。還有人會說他為什麼不報警,但其實看了我們的片子就會發現,在當時頭部重傷的情況下,欣然已經無法正常思考,他幾乎是憑借本能和強大的意志力回到宿舍的。另外,欣然父母的代理律師蔡玟慧律師的故事也很打動我們,大家都知道在美國打官司是很貴的,蔡律師不但義務代表欣然父母出庭将近五年,還和她的母親郭女士共同向這個案件捐助了法律援助金,用以支撐這個案件一直走庭審,而不是被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給和解掉。這些因素都讓我們覺得這是一個值得被更多人知道的故事。蔡律師和檢察官John都非常忙,但了解了我們做片子的初衷以後都很支持和配合,還為我們提供了非常豐富的一手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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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人生》劇照凹凸鏡DOC:影片中沒有出現欣然父母的采訪,是他們不接受還是有意為之呢?陳昱璁:欣然的父母對我們拍攝這部影片是知情的,也非常贊同我們拍攝這個影片,他們希望更多的人關注南加大附近的校園安全,也希望通過這個片子紀念欣然,但由于這個影片是我在南加大的畢業作品,所有組員和導師都來自南加大,制作也都是在洛杉矶進行的,因此要回到中國去對欣然父母進行采訪其實是不太現實的事情,我個人也比較抵觸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進行網絡采訪。這個案件對欣然父母乃至整個家族的傷害都是極其重大的,這種傷害可以說是無法痊愈的,所以我們也不想貿然為了影片而對他們造成不必要的二次傷害。另外,其實蔡律師五年多來對案子的義務付出是非常打動我們的點,作為一個20分鐘左右的短紀錄片,我們更想聚焦的是蔡律師的心路曆程,把她的故事作為影片的核心來講。凹凸鏡DOC:影片用了情景再現、沙畫等很多藝術表達形式,這種方法是在讀書時老師教授的,還是你自己摸索的呢?你覺得自己的創作風格是如何?陳昱璁:罪案題材紀錄片,情景重現是比較常規的展現案發現場和重要場景的表現形式,這個手法是我們課堂上經常會探讨的。沙畫是我們團隊自己的主意。蔡律師講到自己跟欣然父母建立起來心理上聯結的這一整個段落,我們都覺得特别動人,但是又沒有足夠的影像素材去表現這種情感,如何展示這樣的一段對影片非常重要的情感信息,成了我們後期剪輯最大的困難。最後就像影片裡展現的,在剪輯師的建議下我們用了沙畫——它既是流動的,又是寫意的,就像是我們的記憶一樣。流沙會不斷彙聚成腦海中的一個個印象深刻的畫面,而這一個個畫面又組成了一段珍貴的回憶。我其實并沒有特别拘泥于任何創作風格,尤其在紀錄片的創作上,我認為隻要是能夠準确表達出恰當情感的藝術表現形式,我都是願意嘗試的。我不太喜歡把紀錄片做得非常風格化,因為我覺得這終究是别人真實的人生,我不太想摻雜進過多我個人的風格化表達。凹凸鏡DOC: 很多人可能會把這件事情和章瑩穎事件做一個比較,在美國,針對華人的犯罪多嗎?片中也有人提到:“中國人,肯定很有錢”。陳昱璁:這個問題我沒有官方數據,所以不太好評價針對華人的犯罪比例是什麼樣子的,但是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作為一個亞裔面孔生活在美國确實不像生活在國内那麼自如和安全。我周圍的同學都多多少少有被搶手機或者入室搶劫的經曆。從入學南加大以來我就一直住在學校附近,雖然安保一直在增強,但我還是不太敢晚上一個人出門,這跟我之前二十幾年生活在國内的體驗相比确實是天壤之别,這也是我們最初想做一個關于在美留學生紀錄片的初衷,就是我們想展現給大家留學并不是一件多麼光鮮亮麗的事,國内很多人其實是帶着濾鏡來看待留學生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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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人生》劇照凹凸鏡DOC: 最初創作這部紀錄片的時候有受到過哪些支持呢?創作中會有哪些瓶頸呢?你的拍攝團隊是怎麼構成的呢?陳昱璁:最大的支持來自于蔡律師和檢察官John,如果沒有他們,這個影片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另外我的導師和組員們也從始至終非常支持這個片子,我的學院也在影片的制作後期給予了一定的資金支持,這筆資金也讓我們有機會能跟洛杉矶頂級的調色工作室合作。拍攝任何影片都肯定會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煩,尤其是紀錄片,需要面對極大的不确定性和無數失落沮喪無助的瞬間。但對于我自己來說,其實最艱難的是一種無形的心理壓力。我想對于我的其他組員也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在學校裡認識的朋友,有已經畢業了的,也有剛入校一年的,但大家加入這個項目都是因為真的想讓這個故事被更多人看到。說實話作為紀錄片人,保持客觀公正是一個很普遍的目标,但對于我們這個片子來說,與其說如何保持客觀公正,我們更多的是去思考如何保持理智,因為這個故事真的離我們太近了,事發的地方就是我們每天會上學路過的地方。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采訪檢察官,聽到他從頭到尾描述案發經過的時候,還有後來我們去到了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真的親眼看到了監控所捕捉下來的一切的時候——這兩次,因為攝影機在錄着,需要收音,所以房間裡特别安靜。但當我一說“停機“的時候,我一回頭,我們所有的組員包括我自己,其實都在忍着眼淚。我們心裡真的很難受很難受,但是因為怕哭出來會影響到采訪的聲音,所以都憋着。這種強烈的共情,和害怕片子做不好的壓力是整個一年多走下來最折磨人的。凹凸鏡DOC:你當時為什麼選擇去美國學習電影?中國女性在美國學習影視專業,是普遍現象嗎?陳昱璁:當初選擇來美國學電影也是為了從另外一個文化背景裡來看一看,藝術是怎麼被創造出來的。其實我本科也接觸了不少電影類的課程,但我一直覺得需要跳脫出一個地方,才能更立體客觀地看待這個地方。很神奇的體驗是,來到了美國以後,我反而更喜歡亞洲的文化了,身處其中的時候可能往往會看不見它真正的價值,但來到另外一個文化環境中以後,才真的看明白了更多東方的智慧。其實我周圍的女電影人非常多,也都非常優秀,跟我同級的中國電影留學生男女比例是1比1的,很均衡,至少在我看來是個挺普遍的現象了,我也并沒有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中國女性來到美國學電影是件多麼不尋常的事。凹凸鏡DOC:疫情來了,對您的生活有什麼切身的影響,無法出門後,你如何分配自己生活和學習的時間呢?陳昱璁:其實我們片子的整個後期都是在美國疫情期間進行的,切身的影響就是很多學校的資源不再開放了,很多專業的錄音棚也都關閉了,導緻我們很多聲音制作都隻能在自己的電腦上完成。這些都是我們沒能預計到的,也給整個制作流程帶來了很多挑戰。美國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正好是我在南加大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們所有的課程都變成了網課,拍片課的所有影片制作也都被叫停了。其實挺讓人沮喪和遺憾的,但同時也給了我們更多時間去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什麼樣的電影人,想拍什麼樣的故事——如果隻剩下一個小相機,沒有專業的設備專業的演員,那我們能創作些什麼?這樣的思考其實一直延續到現在,也讓我反思了很多之前對器材和技術的過度依賴。對于電影人來說(至少對我來說)基本是沒有什麼時間生活的哈哈,所以時間分配上其實跟疫情之前也沒有太大的區别,醒着的時候就在想關于創作的事情,或者拉片,其它時間就是用來睡覺。我覺得做電影,生活和事業就很難分開了,很難不帶有任何目的性地去生活,因為感覺做任何事情,都是在感受,都是在尋找,所以其實我很長時間以來也沒有在刻意分配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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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人生》劇組分享獲獎喜悅(圖片:學生奧斯卡官網)凹凸鏡DOC:這次頒獎是不是也很特别,網絡頒獎,你現在收到獎杯了麼?獲獎後,你的感言是什麼?為什麼會說這些?陳昱璁:獎杯還沒收到(笑)。這應該是學生奧斯卡曆史上的第一次網絡頒獎,體驗确實很特别,因為以往去現場的話,會遇到其他獲獎者,還會有一整個周的各種活動,但現在這些都變成線上的了。不過開心的是因為網絡直播,所以很多不在洛杉矶的親人朋友也可以一起看頒獎典禮了,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優點。我的感言主要就是感謝,感謝欣然的庇佑,感謝欣然家人的支持和所有受訪者的配合,還有我的組員、導師和父母。在這樣特殊的年份裡能夠得到這份認可,對于我和我的組員來說都是很大的鼓舞。凹凸鏡DOC:最近趙婷憑借電影《無依之地》獲得威尼斯大獎,對于您來說,是不是也是一種鼓勵?未來,你還會繼續創作紀錄片嗎?有自己的規劃嗎?陳昱璁:我覺得看到任何年輕一代的電影人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鼓舞,也是鞭策。紀錄片并不是我感興趣的唯一方向,但如果遇到了合适的題材,我一定會繼續創作下去。其實對我來說隻要是與電影創作相關的工作,我都很樂意做,所以其實未來的規劃也挺簡單的,就是盡可能的做跟電影有關的事,堅持講自己認為值得被看到的故事。《未竟人生》導演:陳昱璁制片:張紐約 張善格攝影:李奂熹剪輯:闫墨竹 陳昱璁聲音制作:蔡佳軒音樂:Alvaro Balvin Benavi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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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圖片由導演提供 部分圖片來自學生奧斯卡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