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措爾德又拍了一部看似小品,實則多義的電影。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佩措爾德的上一部作品《溫蒂妮》也是如此,在這個奇幻愛情故事的背後是柏林的城市變遷和曆史發展。對于德國以外的觀衆來說,不太容易看出Undine和Christoph工作的地點或内容分别對應東德和西德,Undine的工作内容與東柏林的城市建築有關,她是一名城市博物館的講解員,而作為工業潛水員的男主角Christoph的工作地點在德國西部的威斯特法倫,我看德國地圖推測他下潛的河流可能會彙入德國的其他河流,最後流經或彙入柏林。在知道了這些極其重要的細節以後,我看男女主角為了到對方住址而經常乘坐的火車都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我會想象那條鐵路在兩德時期是否曾廢棄過(不确定)。鐵路從使用到廢棄再到重新使用的過程看起來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變化,就像Undine的講解詞所說的那樣,“現在在柏林的市中心有一座建于21世紀的博物館,其形狀和結構仿造了18世紀統治者的宮殿,現在具有欺騙性的論點在于,這與當初沒什麼大的區别,這大緻上等于斷言進步是不可能的”。這大緻上也是德國由分裂再走向統一的一個寓言。Undine在一次練習講解詞時讓Christoph指出曾經的一個地方在現在的城市裡的位置,這個地方的變化非常大,使得佩措爾德即使不在鏡頭裡表現出任何的位移也能制造出時空的眩暈感,如果你曾去過由某些具有曆史意義的舊址改造的博物館,你可能也會有相似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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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天空》裡的故事既像是一位莫名焦慮的青年作家的真實經曆,又像是他書裡寫的故事,而這讓我想及《百年孤獨》裡羊皮紙上的“判詞”和整個故事的關系。在這部電影裡同樣有明顯的“判詞”存在,即海因裡希·海涅的詩《阿斯拉人》。
青年作家Leon不僅一直被一種無因的焦慮控制,他在夏日暫住他處的經曆更是放大了他善妒、猜疑、自以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缺點,很難想象佩措爾德竟然會這麼藝高人膽大地塑造一個在觀衆眼裡完全不讨喜的主角,并且在故事的表面上讓他的成長建立在其他人的犧牲上。此時,看到了這點的觀衆或許自然會被調起或多或少的怒火,而在這之前,主角Leon和其他人之間氣氛已然焦灼,幾十公裡外的山火也即将到來,從我的角度來說,這種無處不在的火灼的感覺可以達到藝術作品與觀衆心理之間打破界限的“萬火歸一”。然而,Leon這個角色注定是要被批判的,這個角色必須完成不破不立的程序。不過佩措爾德對Leon的批判是喜劇式的,就像侯麥“喜劇與諺語”系列的電影裡那樣。
作為“元素精靈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紅色天空》必然要出現一位“精靈”——葆拉·貝爾飾演的Nadja,雖然不同于她在關于水精靈的《溫蒂妮》裡飾演的真精靈Undine,但Nadja依舊是個神秘的角色。 Nadja雖然不是絕對主角,但Leon和另外兩個角色Felix以及Devid之間真正的連接需要依靠她,哪怕Leon一開始是跟Felix同行來到故事中的林間小屋的,這座房子其實是Felix去世的父親留下的。Leon為自己創作的手稿苦悶,一開始他拒絕将手稿給Nadja看,他怕“不恰當”的評論影響自己,因為之前一位清潔工說他的作品“有點矯情”讓他焦慮了許久。當他最後終于願意把手稿給跟他逐漸相熟的Nadja看時,Nadja閱後卻告訴他“你知道這就是垃圾”。隻知道Nadja是冰淇淋售貨員的Leon覺得她怎麼可能懂文學,然而Nadja卻是一位正着手關于海涅的博士論文的學生,若非Leon到訪的編輯Werner問起,她并不會主動說起這些事。如葆拉·貝爾所說,Nadja并不是一個會做“你好,我叫xx,我在寫一個關于xx的博士論文”這樣的自我介紹的人。Nadja身份的揭曉發生在角色們第二次在餐桌旁的飯後聊天,觀衆可将此看作Nadja對Leon無意識且無惡意的回擊,他在第一次飯後聊天時對Devid整個人有很強的攻擊性,在他對Devid進行攻擊之前,飯桌上滿是歡聲笑語,甚至發生了一件可以稱得上浪漫的事,而他偏要做那個掃興的人,佩措爾德在這樣的段落上并沒有采用“尴尬美學”,此處的錯位喜劇和Nadja包容的視線暗合。
在第一次飯後閑談以前,Felix已經和Devid互相了解過了,然而這時Leon對Devid還存在偏見,他以為Devid是Nadja的情人,認定Devid是讓他不得不犧牲良好睡眠的人,對Devid海濱救生員的身份也頗有微詞。在飯桌上,Devid編了一個冗長的故事,沒想到這竟是為了和Felix的一個吻,這也是Nadja和Devid都心知肚明而Felix後知後覺的告白。這樣的跟山火一起愈演愈烈的愛欲最終讓開着拖拉機去拖車的Felix和Devid像龐貝古城裡保持依偎姿态消亡的火山爆發見證者那樣相擁而亡,他們并非因窒息而死,反而是被活活燒死的,在Leon真正稱得上好作品的小說的叙述裡,他們在最後一刻相擁見證了紅色的天空和死亡。而Nadja背誦的《阿斯拉人》的那句“一旦相愛,注定消亡”便是對他們的命運的判詞。很多人說Leon的成長建立在Devid和Felix的死亡以及Werner的重病上,但實際上他們其他角色的故事是獨立且完整的,這樣說有點強加因果,把其他角色工具化,但實際上你能像在現實中那樣自然而然地了解到他們的前史,作為電影空間外的觀衆,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在電影那個時空的當下略帶神秘感的鮮活。
佩措爾德和貝爾都透露過,這部電影靈感來源于侯麥的電影,尤其是侯麥的夏日電影,佩措爾德說德國很少有夏日電影,但在他看來,夏日電影可以很好地反映各行各業、各種族各膚色的人們的精神面貌,因為夏日電影中幾乎是必不可少的沙灘能少見地将迥異的人群集中到一起。侯麥夏日電影的主角大多數是年輕人,鏡頭對準他們并忠實地記錄他們的所言所行就可以很好地将一代人如何愛、擁抱、親吻、行走、交談,以及背叛保存在影像中,讓多年後的人們得以了解當時的一種社會心态。而這也是佩措爾德在侯麥的電影中發現并且喜歡的事。除了有明顯的夏日元素的侯麥電影外,我認為侯麥的《綠光》也啟發了佩措爾德的創作,《綠光》中的女主角Delphine一開始非常内耗,永遠是那個“掃興”的人,從表面上看,她的可愛之處十分稀少,不了解或者初步了解她的人會覺得她顧影自憐、自怨自艾。但她自己其實知道必須得等到某樣東西出現自己才能有好轉,比如那一點日落時分的綠光。這種在等待中依舊内耗的心境根本不是一成不變的,它促成了這個角色成長的弧光。《紅色天空》裡的Leon因為逐漸能看到自己世界外的他者而成長,但這是一個他非自願的過程,他因為寫作難産不得不暫時跟别人合住在一個遠離喧嚣的地方,他人與他自己的世界邊緣的摩擦異常激烈,若非因為對Nadja隐秘且最終失落的愛意和Nadja熱情幫助他融入人群,Leon會更難獲得成長,繼續當一個“巨嬰”。Delphine和Leon的成長是視角轉變的關鍵,他們開始成長時,電影變得自省并悄悄引導觀衆自省,斷絕觀衆對角色一味的讨厭,讓産生共鳴的角度出現。
Leon明确自己喜歡Nadja,但在這一刻之前,他幾乎是毫無緣由地甯願内耗焦慮到極點也要對這種感情秘而不宣。除了因為Leon此前對Nadja的偏見與情不知何所起的巨大反差,我很難想象到這是為什麼。而Nadja在複雜程度上更上一層樓,她作為并非絕對主角的“火精靈”看到了Leon頻率極高的“我還有工作”的拒絕放松的托辭下無因的焦慮、敏感和脆弱,真正包容和喜歡作為人的他,這可以說是一種精靈或天使的大愛,但佩措爾德并沒有給出很明顯的Nadja真的是精靈的線索,我覺得Nadja是具有精靈特質的人,Felix也無意中說過自己覺得Nadja很熱心,人很好。代表Nadja精靈特質的大愛最終是否會讓凡人之身的Nadja對Leon産生愛情的感覺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我們并沒有被賦予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但我并不排斥這樣的愛情發生,它完全可以是愛情的一種模樣,相對更極端的例子有《面紗》中沃爾特對凱蒂的愛。而光是在Nadja這一條線上體現的多義和神秘就已經構成了包括《紅色天空》在内的很多電影吸引我的地方。
其實,誰知道電影裡他們經曆的山火,電影外我們可能會經曆的災難會不會又是一場維蘇威火山的噴發呢?我感覺佩措爾德在疫情後拍攝的這部《紅色天空》的一大意義是認清我們所無法控制的事情,看清世界并不是圍繞着我們轉的,放下對他人的偏見,解開給自己套上的枷鎖,不讓負面的東西阻止我們享樂,這是這部電影現實的一面。而它之所以浪漫且詩意,是因為它甚至允許愛欲不合時宜地生長,或者說它能夠想象到可能并沒有這種所謂不合适的時刻,就算是在類似龐貝古城被抹平前的最後一刻這樣的時候。總會有像Felix和Devid那樣的人,不懼怕《阿斯拉人》裡的判詞,一旦相愛,注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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