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動物》海報
《美國動物》的故事很簡單,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四個美國中二青年搶劫肯塔基大學圖書館藏書,最終被捕”。類似的故事我們經常會在大大小小的法制節目與民生新聞中看到。
導演運用半紀錄片式的手法來進行講述。電影大緻分為兩部分:人物采訪與情景再現。人物采訪部分,導演找來了當年搶劫圖書館的四位青年,當然,時隔已久,他們現在已經是中年人了。借他們四人之口,還原出當年“圖書館搶劫案”的全貌,并講述自己的心路曆程。導演還請來了當年被綁架的圖書館管理員,以及四位青年的父母、老師,從外部對當年的搶劫案和他們的孩子、學生做出評價。情景再現部分,則通過埃文·彼得斯、巴裡·基奧根等演員的表演直觀還原事件的全過程。人物采訪段落與情景再現段落相互交叉,電影情節就在夾叙夾議中向前推進。
01
“改變”是電影讨論的主要問題。

《美國動物》劇照
斯賓塞,一個熱愛繪畫的青年,面對面試官的提問“作為一個畫家,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時,他茫然無語。
他有着完美的家庭,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家庭主婦,父母關系和睦,而他則順利進入大學,前途大好。他認為這種找不出任何缺點的生活使他的藝術之路停滞,因為他找不到藝術的意義,找不到生活的意義。
他渴望改變。原因主要來自以下兩方面。
一方面,通過閱讀梵高、莫奈等藝術家的資料,他發現是人生中的災禍将他們塑造成畫壇巨擘,他急于想體驗類似的人生。另一方面,青春期的躁動和不理智使他相信,他是獨一無二的,有什麼事正等待發生,使他的生活富有意義。
電影沒有向我們直接展示斯賓塞的畫冊,我們能看到的,隻有開頭和結尾處斯賓塞的兩幅自畫像,以及他為了實施犯罪計劃而畫的圖書館圖紙和一些小模型。不同于梵高或莫奈的自畫像,斯賓塞的自畫像面無表情,目光空洞,甚至沒有色彩。這正是他内心的寫照:無論犯罪前後,他都沒有找到答案。生活的列車沒有駛向光明的出口,反而急轉直下,撞進困頓的泥潭,直到他看清令人窒息的現實——他隻是一個平庸的人。
斯賓塞對梵高、莫奈、奧杜邦的模仿,隻是形式上的可笑戲仿。

《美國動物》劇照
體育生沃倫渴望改變原因出自于對生活的失望與找不到意義的苦悶。
表面上看,沃倫是一個中二青年:留着一頭狂野長發;在身上文“一頭霸王龍想要關掉電扇”的搞笑文身;去倉庫偷食物還美其名曰“拯救食物”;通過看《殺手》和《落水狗》學習搶劫;想成為肖申克那樣的人,帶着财富在加勒比海的一條船上了結此生。
我們會把他與分不清幻想與現實的瘋子畫上等号。
但沃倫有着看似比斯賓塞更深刻的生活認知,他在電影中經常充當斯賓塞人生導師的角色。當斯賓塞想加入兄弟會時,他告訴斯賓塞“去他的兄弟會,讓你入會的理由是某天你會走進一間你永遠不願進的辦公室,見一個你永遠不願見的人,抱着他能給你一份你永遠不願做的工作的期望。”當斯賓塞想放棄計劃時,他質問斯賓塞“你他媽到底在擔心哪個将來?那個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的将來?在那個将來,你忙成狗,就是為了得到那些别人告訴你你應該得到的狗屁東西?而那些傻逼會告訴你,一旦你得到了,你将會非常成功?”
沃倫的幼稚舉止反襯出他滿口大道理的蒼白滑稽。他的大道理不是久經沙場後的由心而發,而是一種對逃避生活的心理掩飾。他從五歲就為了進體育隊而努力,但他不知道這一切意義何在。父親告訴他這樣的人生信條:放棄的人赢不了,赢了的人不放棄。
我們可以預見,沃倫的生活就像被父親上了發條一樣,永遠為了“赢”而努力。但“赢”沒有意義,赢了這一場比賽,還有下一場比賽,像一隻在輪子裡永遠奔跑的倉鼠,循環往複。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沃倫對“搶劫”這件事如此上心。他對一切都很失望,對父母離婚很失望,對既定好的人生道路很失望,對生活的地方很失望。“搶書”這個念頭像一束光,讓他以為人生軌迹會從此大不同。可惜光亮太強,讓他模糊了道德與良知的底線。
02
導演這種“改變”持悲觀态度。
從人物來看,盡管斯賓塞是主動提出搶劫的那個人,但卻是整個犯罪團隊裡最消極被動的。對于“改變”,他的态度是暧昧的、矛盾的。
他前一天晚上向沃倫提出這個想法,第二天就反悔,并勸沃倫面對現實。但沃倫稍加鼓吹,他還是半推半就上了賊船。當沃倫要去荷蘭見買家,他勸沃倫面對現實,但第二天還是按時把他送到了機場。當第一次搶劫失敗,沃倫準備第二次搶劫時,他當面跟沃倫說他要放棄,但後來他還是參與了第二次搶劫。
一方面,“改變”誘惑着斯賓塞,仿佛是他能證明自己的救命稻草,所以他希望犯罪計劃能夠順利進行。另一方面,他有許多顧慮,家人、學業、前途、道德、理智等因素擰成一股反力量,拼命把他拉回生活正軌,所以他又希望在計劃實施過程中能出現不可克服的阻礙。這種撕裂感使他迷茫、痛苦。
我們可以看到,斯賓塞幾乎是被沃倫推着走的,整個過程他都是淺嘗辄止:沃倫在布置任務時,他心不在焉;在兩次搶劫過程中,他隻負責望風;第一次搶劫失敗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
盡管斯賓塞多次勸沃倫面對現實,但他本人并不甘心接受這無意義的現實。所以他有這麼多次機會可以終止這一切的發生,但還是放任事情向着更惡劣的方向發展。性格決定斯賓塞隻能做一個隔岸觀火的旁觀者,無論欲望多麼強烈,他都不敢過分逾越雷池,隻能眼睜睜看着那隻象征着他夢想的火烈鳥消失在茫茫黑夜。從這個層面上,斯賓塞就像多數迷茫而又無力改變現實的青年人的縮影。
而沃倫是一個行動者。雖然他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領導者,但在這個四人團夥中,他的确是核心。他對于“搶劫”這件事的态度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向往。他沒有斯賓塞的繪畫才能,不及博薩克思維缜密,也沒有查斯的财力。他擁有的是豪情壯志和無所畏懼。
他一次又一次讓斯賓塞回心轉意,主動學習如何搶劫,主動聯系買家,主動組建團隊,在搶劫失敗一次後接着策劃第二次。如果沒有他,事情根本不會發生。他的每一次行動(包括曠課)都是對生活的反抗,對來自成人世界的壓制的掙紮。

《美國動物》劇照
沃倫看似對所有事情都掌握着主動權,但當事情朝着他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時,他還是展現出了真實的一面——愚蠢而且懦弱。他承諾一個人“幹掉”圖書管理員,結果卻欺騙博薩克一起幫他;在把《美洲鳥類圖譜》運出圖書館的過程中,因為沒有嚴密規劃,狀況百出,他變得歇斯底裡,滿口髒話;最後還緊張地嘔吐到了查斯的車上。
沃倫從來都無力改變這令人失望的現實。在被捕前,他搶劫了超市的一本書,并對追出來的警衛大吼:“你他媽就這點本事了嗎?”我認為這更像是一句自罵,意味着對現實的屈服,對自身無能的苛責。
至于博薩克和查斯,他們參與的想法也許與斯賓塞差不多,期待着一件事發生,以證明自己的與衆不同。但不堅定的信念與分裂的團隊精神為這場注定失敗的搶劫作了注腳。
電影最後,四位現實生活中的主人公面對鏡頭,都沉默地低下了頭。他們已經為當年的瘋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在監獄中虛度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他們曾經向日複一日的生活做出反抗,生活也還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采訪中,沃倫這樣說道:“你一直受到這樣的教導:你的所作所為很重要,你是與衆不同的。并且你總能指出一些事情能夠展現出你是不一樣的煙火,展現出你與衆人不同。然而事實上,這些事情一點也不重要,你也并沒有什麼特别之處。”
03
電影還向我們展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人類記憶的不确定性。
斯賓塞和沃倫第一次在街頭與“栅欄”的手下接頭時,這一對摯友的記憶産生了分歧:斯賓塞回憶那個人是一個戴着藍色或紫色圍巾、紮着馬尾辮的中年男人,而沃倫回憶那個人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穿着得體的的老人。在電影最後,斯賓塞又否定了先前的回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親眼見過那個戴圍巾的男人,也無法證實沃倫是否真正去過阿姆斯特丹。
類似的情況在全片多次出現。比如,到底是誰拉查斯入夥的?沃倫認為是博薩克,而博薩克認為是沃倫。再如,查斯懷疑沃倫去見買家這件事壓根不存在,是沃倫信口編造的。這種不确定性甚至讓觀衆懷疑,事情的真相是否真如自己所看到的那個樣子。
這是一種人類正常生理活動,但這也是導演的一種狡猾。

《美國動物》劇照
電影中存在着不少的邏輯漏洞,比如為什麼第二次搶劫不用易容術(沃倫解釋說這樣能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這樣毫無僞飾不是更容易被警方抓住嗎?),比如作為肯塔基大學的學生,竟然不知道圖書館B層沒有出口等等。大部分漏洞我們可以理解為是四個毫無犯罪經驗的毛頭小子的愚蠢在作祟,但電影後段有一個大漏洞卻令人難以信服。按理說,藏有大量價值連城的書籍的藏書室,應該是一塊布滿監控攝像頭的禁地。沃倫和博薩克在藏書室裡與管理員發生了如此激烈的肢體沖突,在綁架了管理員後,二人因找不到鑰匙在裡面耽誤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臨走前沃倫還砸碎了玻璃搶走了達爾文的著作。我們在看這一段時固然為二人捏一把汗,但這種緊張感主要來自于晃動的手持攝影和沃博二人自己對自己的驚吓,卻沒有任何外部壓力來源——警報沒有拉響,警衛沒有出動。二人順理成章地把藏書運出了藏書室。
四人在沒有任何僞裝的情況下公然實施搶劫,其中兩人還是肯塔基大學的學生,認出他們四個應該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在後續的新聞報道中,我們看到,警方并沒有确定他們的身份。四人不僅堂而皇之地去紐約銷贓,斯賓塞甚至還回學校住了。事情最終敗露是因為沃倫用同一個郵箱地址預約了圖書館和聯系買家。
這一切是不是順利地過頭了?
有一種可能性是肯塔基大學安保系統與當地警方集體智商下線,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後面的事情并不是這個樣子。我傾向于後者。
讓我們回溯到故事開始,在斯賓塞告訴沃倫搶劫藏書這個想法後,導演安排了這樣一場戲:沃倫把車停在超市門口,斯賓塞進去買東西。這時,真實的沃倫竟然坐在了扮演沃倫的演員的旁邊,演員問沃倫:“你是這樣回憶的嗎?”沃倫說:“不太一樣。如果斯賓塞的回憶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看看它會怎麼發展。”這句話像一個信号,告訴觀衆,後面的事情生長于斯賓塞的回憶,并摻雜了沃倫、博薩克和查斯的回憶,半假半真,誰也說不清。
整部電影就像羅生門,如果換成沃倫、博薩克或者查斯的主視角,又會衍生出不一樣的版本。記憶的不确定性不僅給電影的許多bug做出了合理的解釋,也增加了觀影趣味性。
04
電影快結束時,當年被綁架的圖書管理員出來現身說法。事過多年,她已經原諒了四個人。她評價他們是自私的,不願意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而作出紮實的努力,不願意通過幫助他人來改變自己的生活。這是成人世界對于“改變”這個詞的注解。但這個注解在青年的字典裡常常行不通。
很多人嘲諷他們是“蠢貨”、“畜生”,但我認為導演的态度并非如此,他拍這部電影的目的不是單純為了諷刺。

《美國動物》劇照
當年的他們隻是一群想證明自己不平庸的美國動物。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本性并不壞,但他們不完全懂得成人世界的法則,身上的獸性還未完全被成人世界的規則與底線所限制,他們處在自我認知的迷茫期,不知生活有何意義,未來有何出路。“搶劫”是在他們的認知範圍能所能做的最冒犯的事情,這是一個他們邁向成人世界的試錯與妥協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