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薩拉熱窩看了一場電影。
來前偶然一查,發現了這場世界人權日特别放映,由薩拉熱窩電影節主辦,聯合國婦女署與瑞士駐波黑大使館協辦,免費入場,于是我默默記在心中。電影放映在下午六點,于是白天裡我在肅殺蕭瑟、千瘡百孔的薩拉熱窩走了一個來回,走過滿是彈孔的街道,走過僅僅百米就三度開放的血色玫瑰,走過背着手沉默不語的鐵托雕像,走過長明火,走過拉丁橋。大霧彌漫,寒風侵襲,極度沉重壓抑之際,我沿着米利亞茨卡河順流而下,在五點已經黑透的巴爾幹腹地走下午的夜路,來到了Meeting Point電影院。
我猜想這裡是薩拉熱窩最大的藝術影院(也許也是唯一一家),與放映廳相連的咖啡廳裡貼滿了曆年薩拉熱窩電影節的照片。與這個浪漫的影院名字一樣說來可愛,薩拉熱窩電影節的标志是一個手繪的線條心形,獎杯也是這個心形,獲獎者捧在手上,有如被壓入二次元的世界。我來前非常擔心放映隻有波斯尼亞語字幕,于是向工作人員詢問,得到了“有英語字幕”的答複後才長出一口氣。而直到在影廳裡坐下,我才隐約意識到,在世界人權日當天,在薩拉熱窩這個承載了太多曆史與民族創痛的城市,放映俄烏戰争前線的紀錄片,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表達。
今晚觀看的電影是《Cuba&Alaska》,一部描述兩位在烏克蘭戰争前線的随軍女護士之生活的紀錄片。這部由女性導演,以女性為被攝對象,通過女性主義視角抵達女性主義内核的戰争紀錄片,始終保持着輕快的節奏與克制的調動,點到即止,絕無濫情,于是一種絕境中蓬勃生長的樂觀主義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在别無選擇時,這種堅韌與溫柔,正是電影最獨特的所在。
第一組對照關系存在于兩位被攝者之間。正如兩人在救援行動中的代号那樣,Cuba開朗的笑聲與外放的情感頗具拉丁美洲熱烈如火的風情,Alaska則笑稱自己擁有北極圈一般冷酷而高傲的性格。兩人的生命經驗也在Alaska意外受傷後走向截然不同卻兩面一體的分野:Cuba繼續奮戰,直到戰争奪去她新訂婚的未婚夫的生命,但她依然笑對自己“怎麼還沒死”的生活日常;Alaska的經曆則像霧中燃燒的極地太陽,冷峻壓抑又不可忽視,在被迫離開戰場後,在身不由己的“自主選擇”裡,她掙紮并完成了身體尊嚴與個人追求的重建。
另一組對照關系則是俄烏戰争的前線與後方。電影開篇即是兩位被攝者的自白:“我們是自願來到前線成為随軍護士的。”伴随着我們熟知的戰争紀錄片鏡頭段落:影像模糊,抖動,突然中斷。随後,通過構建基輔和西班牙跳動的視點,導演再現了一種“後方的生活”。“我每天都在多鄰國學西班牙語。它一直誇我說得好極了,盡管我其實什麼都不會說。”令人會心一笑的對話背後,是通過難民政策移居西班牙的Cuba母親改換風物、重學語言、颠沛流離的處境。而當Alaska意外受傷不得不回基輔療養複健時,她的身心都陷入困頓與抑郁。在經過努力回到戰場後,她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在戰争前線,我感覺到更安全。”由此,一個關于如何面對在生活裡無孔不入的戰争、如何處理持續而彌漫的焦慮與創痛,成為電影不可回避的命題。
在映後對談中,這個話題被再次讨論。除了導演,四位與談者都是親曆了薩拉熱窩圍城四年的波黑内戰受害者。他們有的在那以後不再看任何戰争電影,因為“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有的則質疑了“自願前往前線”這一叙事的真正含義,表達了“戰争之下無自願”的反思;有的告訴我們“圍城裡最難熬的不是疼痛,而是饑餓”這種細密又刺痛的體驗;最令人心下震悚的則是一句對“在前線更安全”觀點的回應:在後方生活的人,痛苦并不亞于在前線戰鬥的官兵,我們需要學會與如空氣般成為生活背景的創傷共處,并朝夕共對自己逐漸支離破碎的家園與故鄉。
我戴着同傳耳機靜靜聽着與探人絮絮講述,想到今天在薩拉熱窩曆史博物館看的“瓦爾特是誰”(Wer ist Walter)特别展覽。讀碩士時聽《國外社會學學說》,學到對韋伯的一個評價是“永遠的同時代人”,“瓦爾特是誰”也正是這種永遠同時代的當下困惑與焦慮。民族與宗教沖突在這個國家依然存在,三十年前的創痛在時移勢易的此刻依然如此鮮明。瓦爾特是誰?是一種民族共存的記憶存續,是我們共同想象的理想公民,是一種想象中的鄉愁,是薩拉熱窩本身。對談的最後,一位與談人切切地告誡:“我們最應該銘記的,是我們要避免一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電影的攝制跨越了一個新年,銀幕裡,救援小組的同志們舉着酒杯一起聽取澤連斯基的新年寄語,然後感歎:“新的一年,還是這場戰争。”——那時候是2025年,而如今2026年将至,明天會更好嗎?我又想起去年平安夜第二次看完《好東西》後對自己的期許:“不能更好的話,願能在亂流中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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