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是個在愛中長大的女孩,性格開朗樂觀。寶總乍一看也很開朗樂觀,心裡卻籠罩着濃重的陰影。特别是感情世界,在他遇到小汪的時候,荒涼得隻剩一片廢墟。
寶總的心理陰影是兩個人造成的。一個是蓓蒂,一個是雪芝。
蓓蒂在其他帖子裡說了很多了,不再贅述。蓓蒂的失蹤和那架不知所終的鋼琴一樣,象征着思南路老上海餘韻的煙消雲散。少年阿寶隻能眼睜睜看着一出出悲劇在身邊上演,看着自己珍愛的東西被一件件奪去。這種無力的宿命感是他永遠的傷,從此給他的人生蒙上了蒼涼的底色。他後來很多的不挽留,是因為打心裡覺得,美好的東西就像金魚,終究會遊走,留也留不住。
1978年,阿寶毫無保留地愛上了雪芝,但不久雪芝就去香港嫁了人。分别時雪芝對他說,上我的車你永遠不需要買票,那意思她還是愛他的,隻是迫于現實不得不走。所以這次分手,阿寶雖然被雪芝狠狠傷到,但對愛情的信仰還在。
最大的打擊是1987年。阿寶單身了十年,雪芝離婚後又回上海約他見面。此時他心中一定重燃希望,懷着破鏡重圓的心思,去當年那家火鍋店赴的約。可是卻被雪芝說他沒錢,說自己就算離婚了也不後悔當年抛棄他,用最刻薄的語言來碾碎他的尊嚴。如果78年那次分手,雪芝隻是把阿寶捅了個重傷的話,87年她就是直接把阿寶捅死了,死了個透心涼。(注意:這裡說的是阿寶單方面的感受。雪芝回來找他,其實是真想破鏡重圓的。但雪芝希望的是這一次阿寶主動,立刻馬上追她,不用等十年。所以“認知都是主觀的”,阿寶完全回錯了意。)
在雪芝的刺激下,阿寶為了争口氣,與她定下十年之約,努力變寶總幹事業,但在感情上,他依然死得透心涼。在雪芝的無情碾壓下,他已經不相信除利益交換,自己還配擁有任何單純的情感了,這就是他所有行為的底層邏輯。他總是拼命給錢,給利益,給别人想要的東西,因為他覺得自己若是不先給好處,别人是不會願意跟他交朋友的。如果誰在他沒給出利益之前先幫了他哪怕一點點小忙,他總會感激涕零,一定要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還别人一份更大的情,哪怕大到别人承受不起也要這樣做。爺叔總說他被人情所累,這是真話。
寶總無父無母無家人,天天住在飯店包房裡,但也渴望家的溫暖。于是他開了夜東京,大把大把地給錢,妄想用錢維系住一個虛幻的家。至于汪小姐,她是國家單位的人,不能收錢,于是寶總就拼命幫她升科長。小汪本沒想着升科長,人家就想以師傅為榜樣好好工作,早日成為27号的業務骨幹。四年升科長的目标是寶總給她定下來的。而且他作為小汪的“革命戰友“,對升科長這件事,比小汪本人和小汪爸爸都執着。小汪自己雖然愛事業,但是情願為了愛情辭職。小汪爸爸知道女兒要辭職,不但不阻擋還大力支持。再看看寶總,一聽汪小姐要辭職,吓的連衣服都沒穿好就撒腿飛奔到27号找金科……就沖寶總這架勢,我敢擔保,汪小姐要是真當上科長了,寶總肯定會在她上任的第一天再幫她制好下一個目标,比如升局長。然後繼續努力幫她實現夢想,以這樣的方式把他們的革命友情維持到下一個五年。
所以寶總這種人,當朋友可以,當戀人的确是不成的。誰家男朋友整天管女朋友的理想是什麼!寶總和小汪的關系如果一直這樣繼續下去,那是永遠成不了正果的。不過幸運的是,小汪不是一般人,别人治不了寶總,她可以。
小汪最獨一無二之處,是她對世界的認識,完全和寶總相反。她就像王小波筆下完美的女主角:絕對溫存,絕對可愛,生機勃勃,全無畏懼而且自信。她愛一個人就執迷不悔去愛,别說利益,連命都可以不要。諸暨那個晚上,當小汪哭着撲進寶總懷裡的時候,寶總受到的最大沖擊可能是——這世界上竟然真有對我這麼好的人!小汪的赤誠,勇敢和蓬勃的生命力,仿佛一道光芒透進了寶總荒蕪的心,也劇烈撞擊着寶總因為雪芝的刺激而形成的那套以利益交換感情的價值觀。所以諸暨那個晚上,寶總終于沖破了多年的心結,含蓄地對小汪說,你像我一個朋友(蓓蒂)。當一個人将心底最不可言說的隐痛說出來的時候,就是他自我治愈的開始。打那以後,原本在感情上死透了的寶總,終于有點兒喘氣兒的迹象了。
小汪另一句徹底震撼寶總的話,就是是她的“凱迪拉克”論。當小甯波開玩笑讓寶總賠她輛新車的時候,小汪拍着胸脯指着自己開了一次就撞得稀巴爛的破車,豪邁地宣稱,這輛車是陪我救過寶總的,它就是我心中的卡迪拉克!全世界沒有任何一輛車能比得上它!
所以,小汪看來,最珍貴的從來不是寶總給了她什麼,而是她給了寶總什麼。那輛兩萬六的破車因為見證了她對寶總的愛,而不是寶總對她的愛,才成為了她生命中最好的車。小汪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愛人的方式,時時撞擊着寶總的價值觀。寶總越意外,越感動,他的心病就好得越快。三羊慶功會那天,他望着夕陽下明媚動人的小汪,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蓓蒂,禁不住熱淚盈眶。蓓蒂象征着逝去的幸福,寶總之所以能想起蓓蒂,是因為小汪讓他感到了幸福。
本來寶總和小汪這麼細水長流地發展下去,他心裡的傷痕是會慢慢愈合的。但是世事難料,一副珍珠耳環猶如飛來橫禍,将小汪從巅峰打入谷底,也讓兩人剛萌芽的愛情被風雨吹折。小汪意識到了自己的感情,馬上要寶總一個态度。可寶總就像個弱不禁風的病人,暫時還受不住小汪這副十足的猛藥。寶總一聽到小汪要他去賣茶葉蛋,他下意識的反應是,我為什麼要去賣茶葉蛋?我不會去賣我也不會讓你去賣。小汪邀他赴約,他的出租車已經開到了排骨年糕店門口,卻又吱呀一下刹住了。他的拒絕等于自捅一刀,把剛活過來的一顆心又捅碎了。
按理說小汪隻是個“革命戰友”,根本沒跟寶總談戀愛。寶總那晚上怎麼就痛不欲生到了跟87年比肩的程度了呢?我覺得這還是與寶總“利益交換感情”的行事方式有關。寶總習慣了喜歡誰就給誰利益,要麼給錢要麼給事業。可小汪跟他四年革命戰友,到頭來卻為了他,錢沒了,事業也沒了,從功利的角度上說,還不如當初不認識他呢。但是小汪一點都沒有怪罪他,反倒願意辭職跟着他,哪怕賣茶葉蛋都無怨無悔。這一腔深情讓他太感動也太愧疚。愧疚到他認為如果接受了她的愛就是害了她,畢竟現在小汪淪落到這般境地全是拜他所賜。
但是,阿寶這兩次心碎,痛不欲生是真的,絕處逢生也是真的。87年那個夜晚,阿寶決絕地放下了愛情,登上了時代的列車成為寶總。而93年這個夜晚,他應該也抛掉了一些東西,又獲得了一些新的東西。從後面的劇情看,他抛掉的顯然不是小汪。恰恰相反,正是小汪純粹的,奮不顧身的愛,讓他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也重建了自己的精神廢墟。他雖然還沒有愛人的力氣,但小汪決絕的攤牌,逼他想明白了兩人的關系,也想明白了他自己今後應該如何去活着。14集有一個鏡頭,寶總坐在公交車上,彷佛看到了雪芝。我個人感覺這個鏡頭并不是說他在懷念雪芝,而是說,他看到了當初毫無保留愛着雪芝的那個阿寶。那才是他的初心,也是他的歸處。就像他在與爺叔分别時說的那樣,我可以做電梯,也可以爬樓梯。換言之,他終于明白,對阿寶來說,就算去賣茶葉蛋,也并不是不可以。
于是,當寶總在金美林再次與小汪重逢的時候,積攢了幾個月的相思,牽挂和愛意,都化在一個巴掌和一個短暫的擁抱裡。他看向小汪的眼神,還有沿着她背部的曲線摩挲而上的手,都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是阿寶對小汪的愛。而當他重新去愛一個人的時候,也就徹底治愈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