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三部曲的終章,《伸冤人3》終究還是顯得潦草而簡陋了一些。與其說它是系列的終結,反而更像是一個外傳性質的短片,被硬生生抻到了100分鐘的長度。

我曾經給前兩部寫了超過9000字的評論,如今第三部終于問世,總歸還是要寫一下,盡管潦草空洞,但總歸要善始善終。就像電影本身一樣。

其實從第二部的時候,這個系列就已經背離了首作建立的人物形象和拍攝風格。前作裡那種其他同題材電影所不具備的,且角色形象與鏡頭語言渾然一體的深沉、凝練、内斂、克制的狀态若是能一直保持下來,這個系列将遠遠不止現在這樣的地位,甚至有可能成為《諜影重重》那樣的經典三部曲。然而無論是福奎阿有意讓後兩部作品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路線,還是《伸冤人1》其實是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超越的超水平發揮的意外,這個系列終究沒有成為另一個《諜影重重》,反而成了另一個《飓風營救》。更令人惋惜的是,《飓風營救》後兩部的平庸來自于導演和編劇的更換,而《伸冤人》系列則始終保持了同一套制作班底,無論是導演還是編劇都保持前後一緻,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隻能發揮出如此水準,大概也隻能說一句氣數已盡了。

也許這年頭人們都願意看所謂英雄末路、廉頗老矣的沉重戲碼,仿佛描述一個時代的逝去比描述一個時代的輝煌更高級;表現一個強者的沒落比表現一個強者的崛起更深刻。如果說《伸冤人1》是退休特工戰勝心魔重出江湖大殺四方的爽片,《伸冤人3》則更偏向于描寫這個特工垂暮之年有心無力的脆弱,描述一個曾經無所畏懼以一敵百的高手終究敗給時間的怅然;《伸冤人1》用了兩個小時賦予了主角一種神性,從他來無影去無蹤的行動方式,運籌帷幄舉重若輕地部署行動、孤身一人端掉所有反派,對方甚至連他的身份都不知道的描寫方式就能夠看出,導演在刻意塑造他的神秘感。而到了第三部,導演則試圖将這樣的神性從他身上剝離,讓觀衆看出,他其實也是一個人,也會迷茫,也會困惑,也會束手無策。這樣的選題固然無可厚非,但具體到電影本身,卻又因導演的能力所限,成為了浮于表面的東施效颦與顧影自憐的壽陵失步。

《伸冤人3》的色調是冷峻的,氣氛是壓抑的,有一種輕描淡寫的纡郁難釋。我不知道是導演是否是有意将畫面色調處理得如此晦暗,似乎要人為營造出一些窮途末路的悲涼效果。但故事本身其實又并沒有那麼的陰郁,反而前半段在試圖渲染一種平和與安甯的恬靜。故事似乎是在複刻第一部的脈絡,講述在一次行動中遠赴意大利邊陲小鎮的主角羅伯特麥考對抗黑幫時不慎受傷,在養傷的過程中對小鎮産生了感情,決定在此隐居,并幫助鎮民戰勝了意圖控制小鎮地産的本地黑幫。

如果你看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原野奇俠》或者《雙虎屠龍》的話,很容易看出這其實是一個放到現在來看标準到有些老套的老西部片劇情内核。也許安東尼福奎阿就是想緻敬一番自己的西部片情懷,但有些人注定隻能拍爽片,你讓他猛地一下玩深沉,最後隻能變成故作深沉。這樣的一個故事并不需要渲染得那麼風潇雨晦意興闌珊,主角也大可不必被描述得那麼力竭氣衰心長绠短——畢竟他自己的能力明明還很充足,内心也很穩定,就算想走《教父3》的路線,也不用這麼急着讓主角年老體衰心力交瘁。

然而導演的野心恐怕不止于此,他更想讓主角陷入一種不得不退休的燥郁之中。這未免對主角來說有點殘酷了。因此你能看到在前兩部所向披靡的麥考在這一部裡始終處于一種憂心如酲、卧不安枕的狀态。這就很令人難以接受,因為這些情緒在第一部的時候他已經經曆過了,甚至整部《伸冤人1》的電影大部分篇幅就是用來描寫他是如何從這種心魔的狀态裡走出來的,如今讓他重新回到這種狀态中去,意味着導演否定了自己在人物形象上做出的努力,也是其能力無法滿足自己野心的體現之一。

很能說明問題的一點是,全片的有效信息并不足以支撐這種複雜的感情。劇情的起伏過于單調,無論是主角還是反派,都沒有充足的故事去建立各自的形象。主角的怅然自失與寒心銷志并沒有很好的動機去诠釋,反派則過于臉譜化,就好像遊戲裡被分好類的大中小Boss。同時,為了營造主角不得已而出手的必要性,電影裡本該給出充足的時間讓主角與小鎮建立深厚的感情關聯,但導演在這一結構的處理上顯得很力不從心。

我在之前給前兩部寫過的影評裡提到過,從已經建立的人物形象來看,主角麥考不是一個輕易就出手的莽夫。相反他見過太多大風大浪,尋常的悲歡離合是不足以讓他妄動恻隐之心的。因此要想讓他為這個小鎮挺身而出,必須要讓他先對這個小鎮産生強烈而濃厚的感情。這不是他路過的時候看見魚市老闆因為沒交保護費被小混混打一頓就能做到的;也不是他每天換着茶館喝茶,順帶跟老闆娘眉來眼去就能做到的。麥考是一個内心建議凜然、極難為世俗情感而動容的一個苦行僧一樣的人物。誠然導演想表達的是他在這個異國他鄉的小鎮上找到了内心的平靜,卻被本地黑幫所打破,不得已出手整治的一種外在驅動力,但這樣做的前提是一定要讓觀衆先對他在所尋求到的内心平靜産生共情,否則就會變成小題大做無事生非。而這一點導演并沒有很好地刻畫出來。

相反,影片裡的麥考所表現出來的反而是一種躁動、不安、迷茫和矛盾的狀态。比如他被人打了黑槍躺在地上等死,第一反應不是掙紮求生而是自我了斷。若不是槍裡剛好沒子彈,第三部就不用拍了。這不是麥考應該做出來的事情,同樣的情節20年前在《怒火救援》裡他就已經幹過了,而那部電影裡的主角是一個患有戰争創傷症,常年酗酒且有自毀傾向的一個人,與經曆過大風大浪依然能為了和妻子共享天倫而精心策劃假死退休,在妻子死後重新找回人生意義幫助弱者伸張正義的麥考是大相徑庭的兩個形象。因此麥考不該有這種輕率地舉動。同樣,他用各種殘暴的手段屠殺黑幫以後,又躺在床上回憶起屠殺的過程,陷入殺人後的自我矛盾之中。這也不是現在的麥考應該做的事情,這些事在第一部裡他也做過了。所謂棄劍封刀後再行殺戮而導緻的自我厭惡,早在第一部他去找老同事之後就已經被化解掉了。他能達到後來的狀态,與他在第一部裡就達成的自我和解是密不可分的。如今竟然又舊事重提,顯得導演好像已經黔驢技窮了,隻能重複講述已經叙述過的命題。

我姑且理解為他被一個小孩從背後開槍重傷,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至此他對自己的能力産生了懷疑,并且由此衍生出了後續一系列的複雜情感,甚至上升到懷疑自己存在價值的程度,并最終決定退出江湖。但這樣的解釋仿佛過于生硬了一些。

因此盡管第三部有大量的時間沒有用在推進劇情,而是讓觀衆跟随鏡頭在這個意大利小鎮四處遊弋上,仿佛一個意大利風情片,卻并沒有讓觀衆對這個小鎮産生歸屬感,或者說保護欲。這樣帶一點歐洲文藝片調性的設計不是沒有過,喬治克魯尼在《美國人》裡就曾飾演的一個同樣試圖在歐洲小鎮避世的殺手角色,陳可辛也曾經在《武俠》裡讓甄子丹扮演這麼一個隐居的江湖高手。但放到《伸冤人3》中,同樣的設計卻并沒有實現導演想要的效果。麥考與這個小鎮終究是割裂的,是脫離的。就像武俠小說裡高手被仇人打下懸崖沒有摔死,被水沖到了一個世外桃源,在當地人的照料下養傷并且參透人生奧義,最終功力大成重回江湖,手刃仇敵沉冤得雪的經典橋段裡,大俠不管多愛這個世外桃源,終究還是要回去的。你不會看到某大俠被打下懸崖漂流到一個避世小村,于是看破紅塵放下一切安居樂業。這樣它的故事是不完整的,你會總覺得還有事情沒做完,《伸冤人》就是這樣。

能看出麥考很努力地想要融入這個地方,甚至把貫穿三部電影用來體現他對時間極其嚴苛要求的那隻标志性的手表都摘下來了。因為小鎮鐘樓敲響的時候,他的手表還差一分鐘才到6點,而他選擇将手表收好,意味着他放下了自己對時間的執念,去接納這個小鎮那差了一分鐘的時間。但觀衆始終認為他不屬于這裡,再加上他在這裡所展現出的精神狀态并不是第一部開頭那樣的平和安逸悠閑怡然,而是矛盾、糾結和混亂,更容易使人認為這是他沒有實現自洽而導緻的自我否定。因此從前提上,觀衆難以和這個小鎮共情,是本片的硬傷之一。

另一方面,在麥考的人物形象上,導演也沒有實現與系列保持一緻。英雄遲暮不是問題,力不從心也不是問題,這個系列向來就不是以動作而聞名的,況且從第一部開始,麥考就已經是一個花甲之年的老人,弱化動作戲份是無傷大雅的。但是,這個系列的成功在于它成功塑造了麥考的東方武俠氣質,也就是我們理想中的高手形象:神出鬼沒、身手了得、内心堅毅、沉穩睿智、洞悉一切、并且在任何時候都能運籌帷幄、措置裕如,化被動為主動,運用身邊的一切資源,在智慧和力量上都完美碾壓敵人,最後事了拂衣深藏功名的這麼一個理想化的英雄。因此你可以着力描寫這樣一個人在遲暮之年失去了當年無處不在的掌控力和壓迫感導緻的自我懷疑,也可以描寫他最終放下的英雄的身份需要求助于他人的自我妥協,但他的内心應該是一以貫之的。他的思維方式和處事邏輯不應該前後不一。

比如電影中麥考的行動過于高調而輕率,仿佛自從被小孩打了黑槍以後他就對很多事情的判斷出了誤差。他在飯店裡公然出手,又當街處決敵人,最後也選擇了非常高調的方式攆着後台老闆一路從豪宅爬到街上。這與他之前一貫低調的行為方式是相悖的。還記得第一部結尾時他看的那本《隐形人》嗎?書一直是導演對他精神狀态的隐喻。從《老人與海》到《堂吉柯德》,最後則是《隐形人》,意味着他整部電影從自我懷疑升華到自我認可的過渡,也象征着他是現代社會中的隐形人,隐藏在黑暗裡為需要幫助的人解決問題。無論是第一部的科洛、被搶走戒指的超市大姐,還是第二部裡被前夫搶走女兒的書店老闆娘、養老院裡老大爺,都不知道背後幫助他們的人其實是麥考。從始至終他都一直在暗處幫助别人,為的就是不影響自己在社會環境中的身份。他總是以一個旁觀者和局外人的身份在保持着簡單的社會關系,如果他讓别人知道這些都是他做的,就違背了他想要以正常人身份融入其中的初衷。

但這樣一個人卻在第三部裡開始高調處事,最後甚至當着全鎮居民的面,和反派正面對決。那麼可想而知,他之後在小鎮裡是一個拯救者的英雄形象,這必然不是他所向往的。如果他真的這麼喜歡這個小鎮,真的想選擇這裡為自己安度晚年的避世之地,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在鎮子裡以這樣一個形象而存在的。這也是為什麼我說整部電影更像一個外傳,而非收官。他屠光了反派的老巢,當着全鎮的人處決了後台老闆,那之後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以一個平民百姓的身份繼續在鎮子上養老了。這既不符合他一貫的行為方式,也不符合他對這個小鎮的心理訴求,恐怕隻是導演的一廂情願而已。

至此,曾經三足鼎立支撐起“殺神”題材的《飓風營救》《疾速追殺》和《伸冤人》三大IP,随着本片的結束,宣告着最後一個系列也正式完結。古稀之年的連姆尼森還勉強能在一些小成本的“僞營救”電影裡打打醬油;69歲的華盛頓則告别了他演藝生涯唯一一個三部曲,恐怕再難獨當一面撐起一部動作片。即便是最年輕的基努也已經年逾花甲。更顯得諷刺的是,曾經并駕齊驅的三個動作片系列,每一個的結局都虎頭蛇尾平平無奇。劇情裡年邁的主角有心無力退隐江湖尚可品茶披卷安度餘生,銀幕外題材的江河日下頹勢難掩隻能敷衍了事草率收場,這大概才是真正令人唏噓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