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臨近年末還有這麼一部細膩而真摯的,從一個演員,或者說明星身份作為切入點來刻畫人内心矛盾和碰撞的電影,并且來自一對我從來沒有設想過的組合:喬治克魯尼和亞當桑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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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很難想像這兩個風格調性完全不同的演員會碰撞出怎樣的效果。一定要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共性,我隻能想到這兩個人都很有錢。同在這個行業摸爬滾打了一輩子;同樣從表演、到創作、以及投資制片;最後同樣跻身億萬收入俱樂部,成為好萊塢年收入榜常駐前十的大佬。從任何意義上說,在如今的好萊塢這兩位都算是根正苗紅的老資格了。而本片也幾乎是他們現實生活的誇張演繹:克魯尼演的男主傑凱利是德高望重舉世皆知的老牌明星,桑德勒則是他前後打點、左右協調,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王牌經紀人。

粗看之下劇情似乎并無新意:光鮮亮麗幾十年的大明星内心空虛,在被曾經的同學質疑後陷入自我懷疑;驚覺幾十年空有錦衣玉食浮名虛利,到頭來驚覺時光虛度内心孤寂;于是放下工作打亂排期,試圖修複疏遠隔閡的家庭關系;在旅途中追溯一路走來的痕迹,追尋心中失落已久的存在意義。

似乎好萊塢總是放不下這樣的精英情節,一邊描述着社會頂層人士窮奢極欲的生活方式,一邊還要給他們營造一個内心破碎而自卑的人設。這對于習慣了宏大叙事的普通觀衆來說似乎很難共情,就像郭麒麟的相聲段子:我爸跟我說,你以為有錢就好嗎?你以為爸爸像你想象的那麼快樂嗎?你錯了,爸的快樂你想象不到。

然而事實遠非如此。故事的成敗往往取決于創作者講故事的能力。放在電影裡其實就是導演選擇的呈現手法和演員提供的表演深度。一個會講故事的導演,比一個優秀的故事本身更加重要。

我也一度以為這又是所謂“獻給好萊塢的一封情書”這種近來來愈加泛濫的命題作文,但看到後面發現,抛開明星這一層角色形象,電影呈現出來的其實是一個人真實而細膩的自我懷疑、糾結不安、在迷茫和惶恐中試圖尋求内心認同的狀态。這樣的心态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2018年本斯蒂勒的《你好布拉德》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隻是從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展開。這一次導演則選取了一個明星的身份作為切入,顯得愈加諷刺、強烈和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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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會迷茫的,尤其是當你獲得了超出你預想的名譽、财富、期待值、信任度等一系列基于他人的外在資源時。并且随着你積累的身外之物越來越多、随着你的樹立起來的人設越來越穩、随着你打破形象的成本越來越高、随着你維持姿态的必要性越來越大,這樣的迷茫會像滾雪球一樣積累、凝結,最終變成巨大的内心壓力。

是雪球總會滾爆的,尤其是當你認為自己獲取的一切并非心安理得的時候。

對于主角來說正是如此。他最大的自我懷疑就來自于,他當年被意外選中并一戰成名的機會,是自己在戲劇學校的朋友求而不得的名額。

生活往往就是這樣諷刺。當年朋友一心想試鏡這個角色,把他拉去配合對詞。結果朋友因為緊張落選,他卻因為表演天賦和即興發揮被導演一眼看中,靠着這部叫《蔓越莓街》的電影自此成名。

你不得不承認有的人就是這樣,他有天賦、有欲望、有膽識,然而偏偏就是欠一個機會。相比于朋友捉襟見肘緊張忘詞,他天生自帶舞台感,願意被人看到。在台上的從容、松弛、自信,以及張口就來的即興發揮就是他最大的優勢。人們常說機會給有準備的人,但很多時候機會隻是降臨到剛好合适的那個人,哪怕他從來不曾準備。

他隻是抓住了這個機會。

機緣巧合也好,陰差陽錯也罷,被選中的那天成為了命運的岔路口。從此一人扶搖直上、追捧無數;一人郁郁寡歡,求而不得。本該陪襯者拿到别人夢寐以求的劇本,志在必得者則轉身離去、泯然衆人。和現實中的表演系一樣,班上每個人都曾做着一夜成名的夢想,最後混出頭的往往隻有其中一二,其餘不是在行業裡淪為邊緣,就是徹底轉行離去。真實而殘忍。

客觀來看,他并沒有偷走朋友什麼,這一切都是他自己争取來的。然而這終究是别人的夢想。因此盡管他在這條路上走得平步青雲、萬衆矚目,在心裡這終究是個坎。就像現實中那些靠着市場的機遇和時代的風口一夜暴富的富商巨賈往往拼命想要證明自己的實力一樣,他這些年在演藝行業臨淵履薄铢積寸累,都隻是他試圖說服自己當初并非運氣使然的努力。

但事實已成,無論他做什麼,決定命運的那一天永遠無法改變。他終其一生都隻能帶着這種糾結和擰巴的心态生活下去。

也正因如此,當酒過三巡老同學指責他偷走了自己的人生時,他如此不甘心,又如此難過。嘴上拒絕承認,心裡又無法完全否決。對朋友來說,主角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盡管這生活未必就該是自己的;而對于主角,朋友戳破了現實,他功成名就宏圖大展的背後,是捉襟見肘空無一物的人際關系,老婆離了,女兒說他壞話,跟老爹關系又不好,身邊唯一對他推心置腹的,是分走他一成五收入的經紀人。他永遠不知道對方是真拿他當朋友,還是隻想掙點錢。

舊事重提、相看兩厭,索性甩開膀子打一場。他和朋友打得兩敗俱傷。朋友那一拳與其說打在他臉上,不如說擊中了他這些年的心魔。身上的傷幾天就能好,内心的防線一旦破裂隻會一發不可收拾。

老導演的去世、老同學的反目,最終彙聚成他長久以來想要跳出這種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因此第二天他找了個借口取消計劃,決定去歐洲找女兒時,其實是第一次試圖逃離這個持續了半輩子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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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過一本小說,孫悟空找菩提祖師修行的名額本來是六耳猕猴的,是花果山的老猴子買通了菩提祖師的HR,擠掉了六耳,換成了孫悟空。六耳因為這次機遇的喪失陷入了 幾百年的心魔,認為孫悟空後來的一切都該是自己的;而向來自負笃定的孫悟空在得知真相後則第一次對自己是否配得到如今的地位産生了懷疑。

電影用了大量的細節描寫和精湛的台詞對話來刻畫别人視角下的他,與他對自己的審視形成鮮明的對比。由觀衆來判斷哪些是他眼中的自己,哪些則是别人的客觀認知。在他的概念裡,自己成熟、自信而笃定,比如他斷言自己從不喜歡芝士蛋糕卻為何總是給他端上來,亞當飾演的經紀人羅恩則很确定地說就是他自己在合作條款裡明确要加的,恰恰證明了他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定。

這種自卑、敏感、自我否定的心态才是他真正的底色,就像他即便已經功成名就,還像剛入行時一樣,每拍完一場戲都要求要再來一次,總覺得自己還能更好。這種對于自我内心的不認可貫穿了他一整個人生。

反而是所謂灑脫果斷、說一不二的上流精英形象,才是為了掩蓋長久的自我懷疑所營造出來的僞裝。正如在學生時代的戲劇班裡,他上台展現自己的“王者風範”,而老師卻讓他演一個肯塔基州來的窮小子。他說,這不就是讓我演我本人嗎?老師反問道,你知道演好自己有多難嗎?

重看這一段的時候意識到編劇的台詞有多麼精準,幾乎每一句話都振聾發聩地切中電影的内核。我想男主後來回憶當初老師給他的這段評價時恐怕也是這個感受。用老師的話說,演員是靠謊言存活的,在銀幕上他演的是角色,在銀幕外他演的則是自己。以至于到最後,他迷失在其中,再也無法分辨哪些是真實,哪些是演繹。

類似的段落在電影裡比比皆是。他為了去見女兒跑去擠歐洲的綠皮火車,想觀察和融入普通人中,獲得别人的認可來平撫自我認知的錯亂;他對着鏡子反複念着自己和其他演員的名字,試圖剝離掉主觀身份,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審視自我;他見義勇為沖上去追截一個搶包的人、他邀請全車廂的粉絲共同參加他的緻敬晚會,都隻是想證明給自己,他不隻是一個永遠在僞裝的演員,而是一個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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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終究沒能做到。大女兒說他是行屍走肉一具空殼,小女兒說他無時無刻不在表演;父親被他用專機大老遠接來,沒等到舉辦典禮就意興闌珊兀自離去,自己多年的團隊則因為他無心工作而各奔東西。直到一直以來對他最有耐心、最無微不至的經紀人也跟他一拍兩散,他才意識到,自己孤身一人,在虛無飄渺的光鮮亮麗和無窮無盡的自我懷疑中輾轉反側、入地無門。

演員當久了,就沒人知道你是真的動感情,還是把人生當成另一場戲。

他的生活就是由一場又一場的電影拼接而成的。女兒的出生年份他都是靠成名作《蔓越莓街》上映的年份作為參考來記憶。可這麼多年過去,他終于抛開電影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身邊的每一個人。曾經他的人生是老同學求而不得的,但如今他真的有了一切,這些對他來說似乎又失去了原本的價值。老同學說,自己最大的錯誤就是帶他去試鏡,但至少現在可以天天接孩子放學;帕特裡克威爾森同樣來參加緻敬典禮,帶來的親戚塞滿了三輛面包車。

不管有了多少東西,最終羨慕的,都還是自己沒有的,以及已經舍棄的。

依稀想到當年他《在雲端》那部電影裡的經典角色,有朝一日終于攢夠了朝思暮想的千萬飛行裡程,卻怅然若失,再也回不去遇到女主之前那種心無旁骛、濠濮間想的心境。人總是等到目标實現的那一天,才意識到這一路上的代價究竟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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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從影35年的緻敬典禮上,導演打破第四面牆,用喬治克魯尼大量真實的電影素材拼湊出主角的電影生涯。從《逃獄三王》到《辛瑞那》,從《邁克爾克萊頓》到《在雲端》,以及《美國人》《末日戒備》這些角色形象大相迥異的作品。這一刻你很難不把這樣一個角色與喬治克魯尼本人聯系起來。在現實中他同樣是從肯塔基州來的窮小子,但又常年給人一種刻闆印象的好萊塢精英階層的氣質。盡管現實中的克魯尼并不至于像電影男主那樣心魔附體衆叛親離,可芸芸衆生,抛開戲劇化的誇張,誰又能說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銀幕上,男主傑凱利三十多年的從影生涯被濃縮成五分鐘的混剪,顯得如此輕描淡寫,不值一提;坐席間,他恍若看到自己一路走來身邊所有人都陪他站在生涯頂峰:有年輕時候等待試鏡的朋友和自己,那是命運還未曾展開的一天;有《蔓越莓街》已經故去的老導演,葬禮上他兒子說父親未完成的那部電影,有一個關于愛的結尾;有即将替代他參演新片的二線明星,有綠皮車上認識的普通觀衆和各奔天涯的後勤團隊;還有相對無言、各自安好的兩個女兒。

但如今隻有他自己,身邊唯一的人是被他誠懇道歉、勉強挽回的經紀人羅恩。他演了一輩子的電影,最後把自己演成一場公路片。所有人相遇、同行、分手、離去,等到曆盡坎坷抵達終點的那一刻,終點卻成了這一路上最無足輕重的一環。

時光似星奔川骛,往事如蹑景追飛;漫長的演藝生涯轉瞬即逝,經年的迷茫歲月五味雜陳。等到銀屏寂滅、燈光亮起,如同幻夢一場、水月鏡花。人群起立,鼓掌喧嚣,他卻如莊周夢蝶、一枕南柯。恍惚間,他看向鏡頭,說出那句每場戲拍完都會說的箴言:

“我想再來一次。”

隻是這次他想重來的,是他的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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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所有人都拒絕他,他依舊虛僞地表示我最想讓你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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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