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吃什麼,人都必須要吃,因為不吃就會死。但是吃什麼、怎麼吃、甚至怎麼稱呼吃的東西,卻都不像餓了就要吃飯那樣自然而然。正如《人生一串》所展現的那樣,盡管人們吃的都是燒烤——一種最原始的烹饪方式,通過燃料加熱和幹燥空氣,并把食物放置于熱幹空氣中一個比較接近熱源的位置來烹調至可食用——但不管是本地人還是節目組,都會認為自己所吃的是一種不一樣的“xx(地名/人名)烤xx(往往是食材名)”。為什麼會有這些不同的菜名?這些菜名背後是否又有超越文字本身含義的更高意涵?

這兩個關于菜名的問題并非小題大做。從人類學的視角(特别是格爾茨的文化解釋論)來看,文化是人作為一種社會性動物賴以生存的根基,符号象征體系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而飲食的名稱,或曰菜名,也因其蘊含的象征性而必然構成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可以說,研究菜名,也是研究人類文化的重要一環。

這麼說或許還是有些抽象。對于那些隻關心自己生活的、身處其中的人來說,文化、符号,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一個答案是,通過這些符号,人類得以區分彼此為不同的群體。區分的目的可能是為了促進資源的分配,例如在王明珂對川西羌族的研究中,我們看到在高原緊俏、分散的資源競争體系下,不同的村落便會依據飲食、服飾、語言等不同符号(文化)将其他人劃分為“費兒”或“蠻子”。

不過具體到飲食、乃至飲食名稱這一領域,答案或許不是這麼簡單。作為21世紀的人類學研究者,我們大多都會承認這樣一個前提假設:所有人類族群與他們的文化都不存在一個“本質”——象征性的菜名并不是客觀存在的符号,而是在人們不斷的展演之中發展、被建構出來,用王明珂的話來說,就是族群的劃分都是一定客觀基礎上的主觀建構、想象的産物。但在食物上,符号的“建構性”特征似乎格外強烈:不說《人生一串》紀錄片中的那些小燒烤可能都隻有幾年、十幾年的曆史,就連像川菜這樣的大菜系,其“名”與“實”也都不過是近百年來的産物。

從“實”的角度看,傳統川菜的味型(麻辣鮮香、複合、重油)、烹饪方式(爆炒)與經典菜品的成型都不過是清末民初的事情;而在“名”上,“川菜”的誕生則更晚。根據藍勇的考證,川渝地區本土對于川菜的認同直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才逐漸形成。最早的川菜話語也并非産生于本地,而是來自北京、上海等外地大城市。在這些發達地區,面向大衆的商業飲食蓬勃發展,衆多名廚、菜品彙聚于此。為了與其他餐廳/菜系相區分、彰顯自身的獨特性,部分事實上的川菜館開始自稱川菜,“川菜”作為一種來來自外界的他稱開始傳播。除了這一商業的起源,還有少數川菜話語來自在外讀書的四川籍學生。這些漂泊在外的當地社會中的異鄉人掌握的知識與文化資本也為“川菜”的普及做出莫大貢獻。

與川菜的形成過程相對的是前些年“渝菜”的産生。随着改革開放後餐飲商業迅猛發展,越來越多的重慶本地大型餐館不再隻滿足于新派川菜的定位,而是自稱“渝菜”,陶然居即使其中的典型。盡管從現實的曆史變遷與制作方式來看,将“渝菜”劃為單獨門類的必要性和可靠性都比較可疑,但這并不影響“渝菜”話語的傳播。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網絡上,“渝”愈發成為一個獨立的标簽,越來越多的人即使不說渝菜,也會說川渝菜,而不是單單說“川菜”。

川菜和渝菜的産生過程看似截然不同,但其誕生背景和内在機制是相似的,那就是現代商業社會發展的趨勢下,消費主義與地方認同耦合并相互促進。誠如加盧佐在《制造消費者》一書中總結的那樣:現代早社會期的消費是為了滿足需求,現在是要創造消費需求。商品的符号價值是創造消費的中介,差異則是實現創造的手段。而盡管當年發明符号的時人或許不曾刻意想過要發明任何族群,但這些他稱的符号确實在随後被本地人采納、成為自稱,進而塑造了地方族群認同。川菜的話語源自消費主義營造特殊的需要,但最後則被川渝人内化為巴蜀認同的一部分;重慶人本就對自身(相對于成都)的特殊性十分在意,特别是97年重慶直轄後,這種自尊也越發凸顯。渝菜的話語抓住了這一社會心态,在迎合的同時也助力了重慶本地餐飲業進一步打造消費主義所需的特殊性。

如果我們将“川菜”和“渝菜”的形成分别視作兩種消費主義與地方認同互構過程的理想類型,前者是他稱内化為自稱,後者是自稱擴散到他稱,那麼《人生一串》則同時體現了兩種發明方式:本地的店家出于生意的考慮緻力于宣傳自己的獨特性,而節目組在拍攝過程中為了顯得自己的拍攝是有意義的、同時也為了滿足觀衆的獵奇欲,也會努力在已有的基礎上進一步打造特殊的符号,最後的結果即是地方社會内部的、小尺度上的自稱被放在全國範圍内的更大尺度上改造為他稱,并最終又被本地人内化,成為地方性的标志、地方認同的一部分。

回到我們開篇的問題:為什麼會有這些不同的菜名?是消費主義的需要。這些菜名背後是否又有超越文字本身含義的更高意涵?有,它們是構成地方主義的重要符号象征。當然我們還可以繼續發問:為什麼大一統的帝國體系下還會有地方認同的需要?不同的群體在這個過程中又發揮了什麼不同的作用?這對于我們理解現代社會的民族發明或許也是一個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