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主題曲The Departure，我媽說像喪樂。的确，盡管結尾處傑洛姆留了夠用兩輩子的樣本，我還是覺得升天即死亡，在太空裡辭世才是最美的，文森也說自己上了太空就死而無憾了。
文森每天學習鍛煉打工的時候，傑洛姆在輪椅上抽煙喝酒自甘堕落。文森沒眼鏡看不清還跑過馬路，體力條件不好還無畏遊泳，傑洛姆自己不珍重自己，明明遊泳那麼好，拿了個銀牌就往車前杵。他們一個往天上飛，一個往地獄滾，經典底層人逆襲和精英跌落神壇的戲碼。但在兩人喝醉酒回家抱抱的情節中，傑洛姆說看到文森反複嘗試克服困難的精神，非常感動，要以他為榜樣，自己也多嘗試嘗試。傑洛姆爬上DNA樓梯的情節也是一次轉折，他願意為了文森向上突破自我。最後也願意再次嘗試勇敢自殺。樣本是給文森的臨别贈禮，你給我一個夢，我願意給你兩條命。
兩個人的共生關系真的很有意思，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另一個默默無聞的男人（x 不過因為文森用的是傑洛姆的身份，傑洛姆才是坐享其成的那個，在家等着就有天降女友上門，警官來抽查還能炫耀自己就要上天了。雖然艾琳是很膈應很不爽的，陌生人耍流氓還要陪着演戲。警官也挺不容易，簡單執行個公務還要被發脾氣問警号。
貫徹全篇娓娓道來的自白，解釋為宇宙中一個已經化為原子的靈魂對其他原子的傾訴，再合适不過了。這可能有些個人主義，好在這個航空項目還算有意義。犧牲兩個人，換來的不僅是文森圓夢，畢竟還有項目順利實施，不必擔心太狹隘。
文森為了防止身份暴露，一直在編造各種理由，無怪乎艾琳氣得逃跑。就劇情而言可以理解，一定程度上也是台詞和社交辭令的藝術，但現實生活中這麼交往還是不合适，和假人相處未免太累太虛幻。
醫生從頭到尾都知道文森的假身份，可能一開始有過懷疑和刺探，但認識久了更多的是保護和敬佩。不僅最後結尾解釋了自己看出左右手，醫生最開始的台詞其實也有暗示。文森剛進公司的時候，醫生就說他驗尿從不膽怯，做得很棒，父母怎麼不給自己定制一個這麼完美的玩意。想想他怎麼過尿檢，無非是做了可内置樣本的假陽具。跑步測心率的時候醫生也說傑洛姆的心髒跳得像節拍器似的，多少有些誇張到不正常，不用說之後突發狀況心率陡變。
近十年前初中時第一次看這部片子後就很喜歡，數不清看了幾遍。半年前再刷的時候想到，遊泳比賽不僅是哥倆的膽小鬼遊戲，也不僅是弟弟以職業道德為代價幫助哥哥的賭注，還有作為通過儀式的象征意義。安東是人工兒，憑這基因就能有做好大部分工作的條件，當然包括宇航員；但文森是自然出生的孩子，統計學概率上體質不好，難以勝任宇航員，他憑什麼最後能上天呢？更多觀衆因此覺得他這成就無非是靠假身份作弊來的，是走後門，其他人都是在包庇犯罪者。
但這個邏輯成立的前提是，騙子本身沒有赢得這份成就的實力，因此沒有獲此殊榮的資格。文森并非如此。他的智力學識、體能鍛煉、精神意志都已經遠超普通人，也早已實現了出生證明上那個看似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公平競争下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宇航員。
那麼憑什麼說文森有成為宇航員的實力呢？光看劇中展現了他努力的鏡頭遠遠不夠，因為誰都可以擺出努力的模樣假裝努力。憑的正是遊泳比賽的通過儀式。第一次在遊泳比賽赢過安東，離家出走，是證明自己有資格進入GATTACA，可以對基因文憑、家人的區别對待說不；第二次赢，是證明自己有資格進入太空，真正圓了自己的夢。
文森第一次赢比賽之前，安東還立了flag：你從小到大從來沒赢過我，你明知道你會輸還比？艾琳最後在車上對文森說的“你看不見，但你還是過去了”，不僅是她意識到了情形的危險，也是文森一生的寫照。文森追夢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抱着死的覺悟去嘗試，因此才成為英雄主義。影片故事裡的角色可以一心逐夢，現實生活中的人則複雜得多。我自己就曾在半路上常半途而廢，跑路幹些沽名釣譽的蠢事，實在慚愧。文森就比較專一，全身心獻給航天事業。不過也不能誇大文森的主觀能動性，很多時候他也是趕鴨子上架，被要求推動着前進，适當的外界壓力也是有幫助的。
事實上，文森在公司内仕途順遂，表現卓越，被主管青睐信任，也是因為他确實适合這份工作，其他人比不上。如果是騙子，就算進得了這個公司，也做不成什麼事，就隻是個花架子。他的實際成果就證明了自己，鼓勵了一衆身邊人，也鼓勵醫生不健全的孩子，“但誰知道他以後能做出多大成就呢？”
文森缺的不是實力，而是基因文憑。的确，有這份文憑的，大概率可以保證你不錯。但沒有這份文憑的就一定不行嗎？基因主義就斷絕了一切可能性，宣判你一輩子都隻能是劣等人。文森違反規則，不是因為他壞，而是規則不公平。這是他沒有用假身份時應聘所說的話，就算文化課成績第一也進不去公司；也是他在片尾上艙前被要求再做一次檢查時慌得自暴自棄，發表死前遺言的内容。更深入的具體論述可以參見馬克思《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所以文森向往太空，也是因為太空中不需要文憑，不需要樣本，沒有基因主義歧視，沒有條條框框，連傑洛姆的殘廢腿都不成問題。這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烏托邦的向往，但比喬伊向往一切虛無的貝果黑洞更積極。
的确GATTACA公司也有功利考慮，優等人不願意接受心髒病風險花大價錢培訓劣等人，省得打水漂；劣等人自己也會顧忌，我就算付出這麼多，切了骨頭、做了手術，每天膽戰心驚活在假面裡，也不一定能實現夢想，不如安穩過一生。從家人角度來說，父母和弟弟也是擔心“殘障人”的智力和體力不足以支撐他堅持潛伏在公司這麼多年，怕對哥哥的身體造成負擔和傷害。但文森有覺悟，“出發了就沒想回頭”，也有實力，的确兩次赢過了人工兒安東，自己是值得被培訓的，也能撐得過艱苦訓練。
而且，就算有這份基因文憑，就能保證行嗎？傑洛姆作為基因編輯好的人工兒，也還會有自殺求死傾向，放在現在或許還能診斷為抑郁症。他第一次見到文森的時候也是懷疑，我名校出身、九十三分，都才拿了銀牌，你憑什麼成功？高傲自負的同時，也是被優秀基因高标準束縛了自己。可以說是人力永遠是有限的，醫生的兒子也是在醫療事故中出了意外，無法徹底控制；也可以說福兮禍之所倚，忙着辛苦生活的人顧不上抑郁，這也算典型富人病；還可以說所謂的基因報告和預言也并不準确，正像那個面不改色宣稱自己“體内沒有流過一滴暴力的血”的老頭，其實正是拿鍵盤砸到人面目全非的殺人兇手。
文森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也有很多推動劇情發展的小缺點小毛病，比如習慣性揉眼睛掉睫毛，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就慌慌張張覺得自己要被抓起來，自暴自棄，在緊要關頭總打退堂鼓，都是一衆朋友鼓勵他、安慰他、寬容他，才能走到這一步。按照現在流行的分析，這就是他的殘缺在精神狀态和性格底色中留下的自卑痕迹。但艾琳用六指鋼琴家的寓言說，他的成就不是因為他如何克服困難、彌補缺陷，而是缺陷本身就是特别之處，是如今成績的重要因素。“缺陷”是用社會标準對某些特征進行衡量後得出的結論、打上的标簽，如果社會标準本身就不盡合理，那麼所謂的缺陷也可以還原為差異罷了。不同特征、不同條件可以帶來不同效果，不必苛刻劃定孰優孰劣。
不是因為有殘缺才被人歧視，而是因為有歧視才出現殘缺這回事。像我自己就經常質疑、嘲笑、厭惡、指責、否定自己的不足之處，但這很多時候是因為我自己懷着太多惡意，攬進了太多未經審查就盲信的規範标準約束。就算有殘缺，我也可以征服它、超越它、利用它，如此做出的成績未必和所謂健全者有多大差距，甚至還可以創造出獨屬于自己的美好價值。
影片劇情主次分明，層次豐富，劇情推動也沒有靠機械的都合主義，而是細緻打磨，層層遞進，每個小高潮都很有意思，很有嚼頭，每個細節都有至少前後兩次的呼應，十分規整，充滿平衡對稱的美感，就像一套手法穩定的按摩，或者純粹、厚重、憂郁的史詩。演員們的舉止行動、眼神表情也都很漂亮，情緒飽滿，很感染人。鋼琴演奏會的光影所采用倫勃朗式的濾鏡很有質感，和警長弟弟搜查殘缺人地盤的簡陋混亂形成鮮明反差。重複回蕩的主旋律也很有氣勢，給氛圍渲染得宏偉悲壯，配上片頭微觀世界的特寫鏡頭更是在反差中充滿震撼，結尾的蒙太奇剪輯含蓄又不失力量感。在喝酒吸煙慶祝那段裡，文森向紅酒杯吐出煙霧描繪泰坦星的鏡頭、失重感覺像回到子宮一樣的台詞都好美，傑洛姆回避眼前關于未來打算的提問也是為自殺結局埋了個小伏筆。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