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写M1论文,成天对着一堆文字看得想吐,又被刺激到崩溃。翻想看列表,这部纪录片标题一看就是能让我逃离这个枯燥世界的。在被窝里云游蒙古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治愈。

看拍冬季搬家到牧场,事无巨细,觉得苗头不对,怎么人类学味儿这么浓呢?结果搜了关野就是日本人类学家,我服了。明明想逃出来,结果又回去了。

看到后面哭得撕心裂肺的,直接给我整哭丧现场了。实在是太沉重。现在想到那种感觉还会落泪。但有这么一次契机哭出来,也算是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压力。

寻找地道人类学民族志的触感,继续干活。休息了这段时间,又打起精神写论文了。这之后也知道了,想要高效推进论文,不能埋头在书堆、对着白纸黑字,要多接触世界。影像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直观的。

现在写学振推进度就是主动休息,张弛有度,果然比M1论文那时候好了很多。卡住了就先不管,先去做别的事情,酝酿思绪,之后再来文思泉涌。箭内老师他们安排的写论文节奏训练还是很有帮助的。

看完普洁,几天后去研究室,和喜欢的牧志学姐聊了这片子,她之前在日本驻蒙古大使馆当过调查员。但她说是很早以前最开始就看了这部片,记忆模糊了。

她研究的是住。确实,拆蒙古包的步骤,让我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游牧民族真的是可以带着房子走的,从来没想过住的地方还能拆卸组装,我一直以为住处就是山洞桥洞那样躲藏的。大开眼界,见识了完全不同的人的生活方式,感觉到了自己的狭隘。

我猜想,我之所以在意这点,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到大有很多搬家经验,每次搬家都很难受,被迫剥离一个熟悉的地方,去到一个新地方。虽然叫搬“家”,但其实搬的是人,是抽象的家庭,不是具体的“你家在哪”然后说个地址的那个房屋的家,或者“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买房子还房贷。

我小时候搬家是给那个楼房的壳子留在那儿,人走掉。家具都可能不要了。钢琴可能会一起带着搬走,但乐器和家具之间的感情也有差距。不想修的麻烦老钢琴也被我迅速舍弃了。现在在日本能用大三角钢琴练习,还有天皇家属寄赠给东大的。

现在想来,学姐对住感兴趣,和她自己的生活经历也有关系。刻骨铭心的实践才是优秀研究的骨肉吧。但以往的故事和未来要做的田野调查还是不同,我要怎么设计我的调查计划?我要和什么田野人群高浓度一起生活?

但我不需要预设我将会遇到什么人、和什么人相处。就像关野,他肯定没有预言能力,保证他在人类迁徙大旅行中,一定会遇到像女儿一样的普洁。或许刚开始有些勾勒和想象,但没有定严格标准,或刻意索求。就像我问导师为什么去加纳村里,他说那边什么都有,去了就知道了。

导师还说不要破坏人家的生活。我问他那如果比如我跟田野人说了什么话,比如她本来不想离婚的,跟我聊完突然想离婚了怎么办?他说那是她自己的决定,这说明你有影响力,这个可以接受。

我当时听这话还不是很理解,但看《普洁》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最开始拒绝关野说“不要跟过来拍照”的小女孩,后来跟他说梦想是当老师,再后来说现在的梦想是到日本学习、当日语口译员。这个梦想的转变很明显是受关野影响。

关野竟然如此轻易地扭动了她的理想,震惊之余担心有没有伦理问题。果然看到很多评论都在说,他就不应该打扰人家的生活。但田野调查无论如何都会带来田野人群生活的扭曲变形。

关野这片让我觉得,这种扭曲完全是合情合理的。那些批评他干扰人家生活的声音反而显得不理解当事人。这部民族志电影明明很真诚地呈现了普洁一家确实喜欢上关野了。如果要尊重当事人,当然就要尊重她们对关野的喜欢。

不仅是普洁仿佛视关野为失踪或死亡多年的父亲,普洁妈妈送马写信给关野、普洁外婆视关野为自己儿子,都是很温暖的景象。就像因缘际会认的干儿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关野也多次返回探望、送礼物,尽到了干儿子的责任。他替普洁挑游戏机的样子,就像一个真心替女儿着想的父亲。

最给我启发的一幕,大概就是关野第二次访问时,带回来在日本出版了的大相簿,有普洁一家全家福,还有普洁自己拍的照片,甚至妈妈的遗照。最开始举着冒犯的相机,侵入他们的生活,后来却带来了极其宝贵珍稀的回忆纪念,逝者音容宛在。连这部纪录片都有着如此意义。

重要的不在个人是否干扰了游牧民族“平静安宁”的生活,而是刺入他们看似远离俗世、实则被卷入时代潮流,世界动态将他们的生活逼入绝境的情态。请你们丢掉世外桃源的幻想,直视民主化带来的公立医疗贫乏、气候变化带来的自然灾害、世事变迁带来的生计艰难,更不用说小普洁连上个学都如此费劲。

普洁的弟弟小时候有点像我弟弟,看着格外亲切可爱。看到最后只剩他一人时,倍觉难受。生命脆弱,但不是所有生活条件下的生命都如此脆弱,而是在千禧年之际,边缘游牧民族的生命脆弱。关野做的不过是为他们带来快乐、活力与希望,为我们带来无人知晓关心的世界一角。如果连这种“干扰”都要被指指点点,那人都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普洁拒绝的不是所有“干扰”和“拍照”,而是不负责任、浮皮潦草的言行举止,那些不给她们当人看,只给她们当风景观赏的游客。那些批评关野进入普洁生活的人,又何尝不是在给普洁放到自己的对立面,觉得不必干涉、不必了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这真的好吗?别人有防备心,再正常不过了。可如果你是值得信任的,怕什么呢?如果你自己先心虚了,那还何必接近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