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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控制着的故事随處蔓延。在馬爾克斯那裡,是失眠症演化而成的失憶症瘟疫。對于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出現了大面積失明症(《失明症漫記》)和長生症(《死亡間歇》)的感染案例。至于阿彼察邦,則是昏睡病。《幻夢墓園》中的士兵們被昏睡病困擾,在一所由學校臨時改建的鄉村醫院治療。年輕的靈媒阿肯用通靈能力使得女人們同她們陷入昏迷的愛人進行溝通,醫生們則通過多種方法來幫助士兵緩解噩夢的症狀。

如果說《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2010)處理的是“卡塔烏雷情節”當中的歸來,那近年來阿彼察邦則着力于處理出走,無論是《幻夢墓園》(2015),還是新作《記憶》(2022)。卡塔烏雷的出走是為了逃避由昏睡導緻的遺忘,《記憶》中阿彼察邦則同時引入了昏睡和它的另一端:旅居哥倫比亞的歐洲人傑西卡來到其首都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某日拂曉被一聲“巨響”驚醒,傑西卡就此患上了失眠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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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關乎睡眠和記憶,這是經由馬爾克斯發揚的哥倫比亞地緣問題。影片中傑西卡的姐姐也被昏睡症擊中。病床上的凱倫醒來後忘記跟傑西卡已有過交談,以為對方是初到訪。凱倫在講述完自己的夢和可能的病因後重新陷入昏睡。該作充滿了被記憶左右的人。首先表現為創傷性記憶。男子被公交車爆胎聲吓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逃走。其次則是失憶。從事混音的埃爾南片刻便忘記了傑西卡的名字;當傑西卡再次前往錄音室找埃爾南時卻查無此人;在染上失眠症的傑西卡的記憶中牙醫安德烈在上一年已經故去,卻被姐姐凱倫和丈夫胡安否定。這是典型的卡塔烏雷症狀:

“失眠症最可怕之處不在于讓人毫無倦意不能入睡,而是會不可逆轉地惡化到更嚴重的境地:遺忘。也就是說,患者慢慢習慣了無眠的狀态,就開始淡忘童年的記憶,繼之以事物的名稱和概念,最後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淪為沒有過往的白癡。”(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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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過去大半之後,主角傑西卡無意中闖入一塊區域。失憶症被這一區域隔絕在外,而“巨響”的信号在這裡卻越來越強烈。傑西卡正是在此處,遇到了另一位自稱埃爾南的中年男人。我們再來回溯前面提到的問題,尋找“巨響”的兩個層面正是通過兩位不同的埃爾南給出解釋。

老埃爾南是影片中清晰記憶的唯一保有者,甫一見面他便告訴傑西卡她住所房東的信息,幾近詳細到房東家人的職業。老埃爾南的記憶富足如斯。如果我們将魚類看作弱記憶的代表,老埃爾南通過殺魚産生的象征意味便躍然紙上,他正是記憶的守門人。“我從沒離開過這個鎮子,這裡的一切我都記得。”為了保持記憶,老埃爾南拒絕觀看電影和電視,用他的話說這叫限時視之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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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體同樣感受到這種餘震。我記得我吃的所有食物,記得我們每天的天氣,記得我手在處理魚的動作。我意識到,我并不奢求去到别的地方,更多的經曆反而無益處,他們會在我的記憶裡釋放更多的混亂慌張。所以我就在此深耕,我為魚稱量。”(中年埃爾南在《記憶》中的獨白)

老埃爾南對烹饪、新聞和足球不感興趣,在傑西卡看來這是“對美好宇宙的錯失”。但老埃爾南有自己的解釋,“這裡已經有許多故事了”。他通過物體所攜帶的曆史餘波去重述故事。所謂故事的餘波,是岩石、樹木和沙子所攜帶的記憶,“它們納入萬物”。這是明顯的萬物有靈論,是理解阿彼察邦電影的基礎。泛靈論者看來萬物平等和諧,因此老埃爾南理所應當地擁有所羅門王的指環:他懂得如何與動物交談。在老埃爾南對自己身世的談論中,他原本和其他人一起在外太空,在看到此地一對愛侶之後便出生了。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講道:“葆登掌祀,将以著于感通。有生盡幻,遊魂為變。”“征祥變化,無日無之。”(登葆山群巫執掌巫祀,可以明白人和鬼神的感應相通。人生實為幻夢,遊魂變化為物。吉兇妖祥諸般變化,沒有一天不存在。)這是阿彼察邦電影的統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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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埃爾南這裡,故事都有具體的形狀。他先是讀取了身邊一塊石頭的記憶:一個人午休時,兩個朋友乘機偷走了他的項鍊,搶走了他的食物,還揍了他。這個人曾經坐在這塊石頭上。如果說對石頭攜帶記憶的讀取和對房東信息的描述是老埃爾南對傑西卡最初的神迹昭示,還有着中國人熟悉的江湖神棍迹象。那麼傑西卡通過自己獲取到記憶,“我隻記得我孩童時母親的襯衫,那時我的鼻子總感覺很濕熱。我曾聽到過很喧鬧的聲音,我那時還哭了”,已然對老埃爾南充滿了信服。此時傑西卡不再逃避“巨響”,她要求“現在我想聽到更多的聲音”。這個時候好像真相已經大白,很多人就此總結:《記憶》劇情是中年埃爾南的記憶不斷侵蝕傑西卡的過程,最開始是聲響,在傑西卡見到中年埃爾南之後,觸感和場景逐漸清晰,直到最後,傑西卡通過觸碰中年埃爾南,完整讀取到對方記憶。

然而,在進入老埃爾南的房間不久,故事線再一次被重構。傑西卡回憶說:“那晚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床底下,外面的動靜我們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在搜尋我們,他們一整夜都在找我們。”老埃爾南糾正了她,“你讀取了我的記憶。我就像一個硬盤,你變成了天線”,随後他補充了這段經曆的後半部分,“淩晨四點了,我很想去上廁所,但是我不能去,我去了床下躲着”。覺察到真相的傑西卡提問:“我不在這裡是不是?”老埃爾南回答:“不在,在這裡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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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講的是偶染爆炸頭綜合症、并發失眠症的傑西卡尋醫的過程中,得到了女醫生提供的治标不治本的藥片,重新獲得了睡眠,昏睡中她夢到了/變成了一個名喚埃爾南的男子。我們之所以能夠三次複述《記憶》的故事,源自其文本展現出的多義性。在記憶加載的過程中,身份與真相附着上了一層不确定性的迷霧,我們看到的究竟是誰的故事?在對故事解碼的過程中,觀衆逐漸靠近了本作的主題:曆史、記憶與真實。

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1970年出生,成長在泰國東北部的孔敬(Khon Kaen),父母都是孔敬府醫院的醫生。孔敬地處泰國、老撾、柬埔寨三國交界處,毗鄰神秘潮濕的熱帶叢林,盛行種種光怪陸離的宗教傳說,這使得阿彼察邦很早便接受了泛靈論的觀點。無論馬爾克斯還是阿彼察邦,他們的魔幻現實主義具體含義是——故事當中的國民無不生活在一個神奇天真的世界,“在這裡死者與活着的人、生物與人類,他們之間互相連通,共處一處”(3)。但這并不意味着阿彼察邦的電影是乖順的,表面的平靜源自強權的絕對幹涉。如阿彼察邦所解釋的:“你很安全,但卻不自由。”(4)

與作家餘華有着相同的童年經驗,因為“父母雙雙行醫,消毒劑的味道讓他(阿彼察邦)覺得親切舒服,這是他的電影中經常出現醫院和疾病的原因”。基于泰國現實的宗教現狀,以及作為佛教徒的身份,僧侶亦是他電影中常見的職業群體。此外軍人頻繁地出現在他的電影中,阿彼察邦對此的解釋是,以軍人去代表越來越壓抑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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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凱倫、傑西卡和老埃爾南的接力陳述中,記憶的确切含義方才顯現:遭遇暴力,被殖民的亞馬遜雨林部落,關乎恐懼的記憶。趨向是越來越難以被總結。張定浩在《批評的準備及其他》中關于記憶有一番頗為健康的論述:“曆史,常常隻是勝利者的記憶,甚至是經過反複篡改的記憶,這種記憶被一兩代共同體固化之後,就成為史書,和百姓自以為真的記憶。而文學,因為關乎每個個體的生命記憶,其實時常都是在史書之外,也必然是對共同體固有記憶的沖撞與松動。”

許多人不理解《記憶》,因為它并不具有類型電影邏輯清楚、簡明有序的特質。觀衆随着傑西卡的由夢入醒進入電影,攜帶着理性遭到壓制的起床氣觀看,最後幾乎莫名其妙地結束。電影從混沌中開始,結束在混沌中。對于智識和經驗的挑戰使得部分觀衆惱火,他們極力以最簡省的方式尋找所謂的破綻和所謂的不和諧,如影片最後部分飛走的UFO。阿彼察邦不逃避曆史,不被曆史事件的巨大離心力擺布,他憑借個人經驗處理曆史:《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指涉了泰共與政府軍之間的鬥争,波米以因果法則講述自己患病的原因,“我殺了太多的共産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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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彼察邦并不信任記憶本身,這也是他為何以聲響攪動記憶。與凱倫和傑西卡不同,老埃爾南和族人“從不做夢”。他們睡着了什麼都不會發生,隻是“停下來”。隻因為夢境是對記憶的幹擾。什麼是記憶?更清晰的答案在阿彼察邦《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成為魂魄的妻子阿惠之所以給人以視覺上半透明的不穩定狀态,因為她代表了過去的曆史記憶,“已故為鬼的妻子在波米一家的記憶中賴以生存,當有關妻子的記憶逐漸消失,妻子也失去存在的意義”。對于今人,前人的存在與否取決與後人是否記得他們。這是陀氏《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被讀者反複引用的名言:永遠不要相互遺忘。面對不斷消亡退卻的記憶,隻有某種令人不安的響動方能提振。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洗牌年代》最後的跋中,俏皮的作者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養一條鲷魚有很多年了,渾身有紫色斑點,屬于單獨飼養的動物……如果我給它照鏡子,它渾身鱗片就現出深色斑紋,有時沖撞魚缸。原因很多,也許它是:為往事不安。發現變化太大。拒絕自己如此的模樣。看見一條陌生的魚。它在深夜的書桌旁悠遊。我點煙的火光一閃,它翻騰起來。

鏡子、火光、讓傑西卡不安的巨響,莫不如此。

原題:《昏睡症與失憶症,曆史與記憶——論阿彼察邦〈記憶〉》
參考:

1.小河,《你正夢着我的夢》,《巴鐵女孩》片尾曲。

2.5.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莉莉,傑内羅索·費奧羅,《夢的表現——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訪談》,《當代電影》,2019第11期,第58到62頁。

3.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張良,《走向“有機”的電影——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訪談》,《電影藝術》,2020年第2期,第106到111頁。

4.崔衛平,《迷人的謊言》,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年,第165到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