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創造了一個與我們的欲望相符合的世界,本片所描寫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戈達爾在開篇即點明了主題,他想要在電影的不可靠叙事中發掘出屬于電影最原始的功能,同時在原型與典型的互文中摧毀并重構出一種崇高的電影,一種能夠蔑視其他所有電影的電影。

如果說戈達爾從前一直緻力于對傳統的反叛和對虛無的追尋,那麼《精疲力盡》無疑就是他能達到的最令人滿意的結果——無論是艾森斯坦的辯證蒙太奇,還是巴贊的長鏡頭理論,從溝口健二的時空轉鏡,到希區柯克的形式先行,都能在電影中略見一二,而且還融合地恰到好處。我們無法質疑它的偉大,但實際上《精疲力盡》是一部頗具稚嫩氣質的影片,那些被追捧的手法其實是戈達爾相當大膽的嘗試,在當時還未形成體系化的理論支撐或實踐證明,甚至可以說它隻不過是對電影史的一次别樣改編。而到了《蔑視》時期,戈達爾的一切技法早已趨于成熟和完善,他也擺脫了對前人一味地模仿和改造,而是忠于純粹“戈達爾”式的理念。

影片中短鏡頭的蒙太奇組接和長鏡頭的運用均取得了完美的效果,既保留了影像對現實最大程度的忠實,又調節了不同場景之間暧昧的聯系。四十年前,艾森斯坦為電影的發展提供了一種符合理性的思路,即按照事件發展順序和人物内在邏輯将兩段畫面拼接在一起,以達成對影片傳達内容的辯證叙述模式。而戈達爾從始至終就沒有拍過邏輯,無論是跳切還是重複剪輯都在描繪狀态,無關邏輯,隻關乎心理狀态和社會環境,以及驅使二者相互侵蝕的欲望。在《蔑視》中,戈達爾表現地十分克制,好像他已經不再鐘情于那些标新立異的實驗手法,但又不至于到七八十年代的那種論文電影完全抛棄手法的地步,所以說這個時期的戈達爾的電影是最成熟的,也是最符合電影本性的。

戈達爾在影片中使用了一種交響樂般的蒙太奇,這點可以很容易地從聲音與畫面的聯系中感受到,莊嚴神聖的樂章好似随機出現在人物對話或景物空鏡頭的間隙,從形式上看這是一種從聽覺入手實現與奧德賽神話互文的表現手法,但從内容上看卻很難找到相似點,因為戈達爾的蒙太奇不屬于邏輯範疇,而是随情緒激發出的感官真實,是屬于影像的激情和活力。脫離了束縛劇情和人物行為的邏輯框架之後,影片不由自主地令那些自由的影像侵入,甚至通過攝影機傳遞給現實。至此,戈達爾已經完成了“創作一個符合人類欲望的世界”的工作,接下來,他将對欲望進行分割,進行重組,演奏出一曲現代社會的神話樂章。

在戈達爾看來,人的本質是由欲望組成的,影片開場就将這種欲望歸結于最原始的性吸引,但同時也将整體的欲望對象分割成一個個部位,由此提出了一個問題:在欲望雙方相互分離的情況下,欲望是否還會存在?于是影片為我們展現了多對欲望組合,導演和制片人,編劇和制片人,妻子與丈夫,奧德修斯與珀涅羅珀,神話與現實。他們都在各自的欲望關系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也因欲望而互相聯結。制片人充當的是絕對資本,在他的關系線中所有的欲望都起源于金錢和控制,無論是導演還是編劇都要為了他的欲望而妥協。對一般的導演來說,這種屈服于資本的獻媚行為完全可以從頗具現實意義的角度進行批判,但戈達爾卻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另一種情緒(蔑視)分割了欲望的主體與客體,從而消解掉欲望産生的因果邏輯,這時影片便陷入了純粹由情緒引導的散漫狀态。我們可以大膽将影片的叙事模式劃分為不可靠叙事,因為跟随劇情的發展我們隻能看見事件的表象和發生的先後順序,而其背後的動因卻完全處于被暗示的狀态,角色僅僅提供了某種可能的原因,而事實的真相則隻能由觀衆進行自由填補。很顯然,按照劇情所給出的方向發展是最簡單也是最容易理解的一種可能,但這也是離戈達爾本意最遠的一種可能。難道戈達爾大費周章講了這麼一個簡單的故事僅僅隻是為了把奧德賽重新搬演一遍,從而表達指向資本的蔑視?

要想解開蔑視的迷題,隻有回到影片互文的結構中尋求答案。互文拓寬了叙事的厚度,為文本和影像之間添加了一條别樣的注解。《蔑視》絕對是互文領域的一大傑作,不僅因為戲中戲的存在而使兩者之間的互指渾然天成,更因這種跨媒介的使用而令影像擁有了直視其本體的權利。影片對奧德賽之旅進行了三重解釋,第一重解釋也就是最基本的,最被廣為流傳的版本,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争後背迫漂泊十年,曆經重重險阻終于返回家鄉,妻子珀涅羅珀面對追求者始終保持忠貞不渝,最終二人團聚。第二重解釋是制片人的理解,他認為珀涅羅珀其實對追求者動了心,奧德修斯隻好将他們全部殺死。第三重解釋出自編劇之口,奧德修斯厭倦了與珀涅羅珀的生活,終于借特洛伊戰争逃離了現實,花了十年時間才回頭。回來之後他根本沒把那些追求者放在心上,因為他相信珀涅羅珀的忠貞,但這卻讓珀涅羅珀對奧德修斯第一次産生了蔑視之情,奧德修斯發現了兩人的感情陷入了困境,于是隻好殺掉追求者以證明自己的價值,可是蔑視依然存在,他們永遠也回不到過去。

從影片的内容來看,以上三重解釋似乎都可以套用在劇情之中,并且三種解釋都很合理,戈達爾用三種可能的不可靠叙事為我們獻上了一組拼圖,但無論碎片如何拼湊,最終的成品總是一緻的,那就是蔑視的出現以及為之付出的代價。也就是說,戈達爾否定了欲望的生成和發展過程,僅預言了欲望導緻的最終産物——蔑視,而一旦蔑視産生,欲望的主體與客體便徹底分離,被剝奪掉再度相交的可能。從此,一曲交響樂已然譜寫完成,蔑視是它的音符,神話是它的樂章,而欲望則是它不斷演奏出的聲音,一經傳播便消逝在永遠無法返回的過去。尤利西斯看向茫茫大海,我們也看向深邃無垠的熒幕,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