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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爾伯特·塞拉Albert Serra

翻譯 / Ricardo

校對 / 海之歌

制圖 / 船夫

排版 / Act藍色大門

原文鍊接:

http://www.ocec.eu/cinemacomparativecinema/index.php/en/21-n-4-manny-farber-english/235-the-dramaturgy-of-presence

電影關乎人物性格:人物性格越好,電影就越出色。——保羅·莫裡西

自從事電影工作以來,我的執念便是恢複演員作為表演者的本質:讓他們重新成為不可重複且決定性姿态的創造者,成為人類命運的鑄就者以及時間的塑性體。曼尼·法伯,與沃霍爾和保羅·莫裡西一樣,在1950年代便覺察到演員衰落的端倪。他們懷念1930年代的電影,那時演員的樣貌遠比發型(一種“欄杆柱”式的發型)更重要,姿态遠比其含義更關鍵。電影的一切風格化皆服務于演員,而非反之。(燈光并非源自攝影師想象的抽象之物;它隻為照亮演員的面龐!)。因此,寶蓮·高黛關于卓别林衰落的那番尖銳評論才如此深刻:'馬克斯·伊斯特曼和厄普頓·辛克萊通過對他的表演進行過度智性化的闡釋,毀掉了查理,然後他再也找不回曾經的狀态'。作為卓别林的妻子,寶蓮将他描繪成一個受挫的作家,因無力駕馭書面語言,轉而用影像去書寫文學。演員的在場性自此消逝('此前,他的電影全然是關于動作、動作與默劇的'),而所指則浮出水面。因此,所有前衛藝術都偏愛基頓那種機械般的純粹、哈裡·朗登那種野性原始的純粹,就曼尼·法伯而言,他偏愛勞萊與哈代:在他看來,他們的場面調度是"發散式"的,并且不像卓别林那般精于掌控空間,他們将其在自身周遭"消解"了;勞萊與哈代迷失于自己的畫框之中,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他們不知如何為了自身利益而'從審美或自我中心的角度'去運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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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爾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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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号(The 'High Sign',1921)

電影史上所有與場面調度相關的演進,究其根本都服務于叙事目的。我始終認為,執着于調度本身是荒謬的,也避免相信它與電影的美學品質有任何關聯。我選擇數字拍攝,是因為它能更直接地服務于演員,我的全部方法可歸結為一個原則:技術必須時刻待命以捕捉演員迸發的靈感,而這種靈感往往誕生于最意想不到的瞬間。這種等待本身會孕育出一種張力,恰恰是從如此簡單的狀态中,最精妙的調度得以自然浮現,因為它本就潛藏于在場之中。反之,若讓演員等待,便是将其降格為“配件”,淪為“劇組的移動容器”,正如戲劇中演員常常隻是台詞的載體。演員不是畫面中的一個“斑點”,亦非某種構圖元素,他是某種戲劇性所孕育的情感:即他自身存在所構成的戲劇性。運動影像并非拜物教式的存在;它因時間而具有道德性、實體性,這個隻有演員才能為我們使之可見的元素。他的每一個姿态都會産生效果,在姿态發生之時效果已然存在,而隻有演員的面龐能夠将這一切瞬息彙聚于自身。

所有電影隻應在銀幕上獲得生命。我們所目睹的一切,都不應事先在現實中發生。唯有攝影機能記錄演員最本質的流露;拍攝現場的人反而無從察覺。正因如此,我越來越習慣于在拍攝時不觀察片場發生的一切。每一場戲都應當是嶄新的,配有新的對話、新的轉折,若它已被預先構想,便已陳舊作廢。它甚至不能被思索,也不能在物理意義上被預先構建。場景隻存于演員的面龐,而他即興的反應,便是我們作為觀衆的凝視。在我們心目中,一場“魔力”盎然的周六夜派對與另一場索然無味的派對,區别何在?它們無可比拟。盡管是同一群人、同一空間、同一行為,在外觀上它們極為相似。但它們施加于我們的感染力強度之差,卻是毋庸置疑的。唯有攝影機能捕捉這一差異,而不加以诠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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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1977)

正如曼尼·法伯所言,演員不可能既作為角色“有生命力”,同時又保持電影的風格——演員自身就是風格。他與布景、節奏、色彩共生,卻不提供任何意義。一個手勢意味着什麼?一瞥又代表什麼?什麼都沒有。赫拉爾多·叠戈曾朗讀自己的一首創造主義詩作,有人問他這些詩句究竟想表達什麼,他答道:“我想說的就是我已經說出的,若我想說别的,我自會說出别的。”演員的姿勢,他的目光,隻象征自身。偉大的演員并不表現,甚至不表達;他僅僅存在。或許他的姿态是對生命動能的頓悟,如同強調性的動作和詩意的言語:它們作為一種在場和一種呈現,展現實體的身後世界。但也僅此而已。唯有偉大的演員,如偉大的詩篇,能承受僅作為能指卻不被撕裂的重負。唯有偉大的導演(貝内、沃霍爾、斯特勞布)才有這份克制,能抑制自身幹預的沖動,并将每一位演員的呈現當作一場慶典。

若不将“在場的戲劇性”及其内在性視為演員的根本追求,反而通過其外部效果(即“動作的戲劇性”)來驗證角色存在的真實性,最令人難堪的後果便是“心理學”的泛濫,甚至更糟糕的是,将其變得可量化:流淚、出汗、唾液、精液……從數學上講,物質的量越多,似乎真實感就越強,因而也更具盈利性(觀衆花錢購票,便獲得一種可觸摸的商品作為回報)。演員以一種可量化的方式成為角色,也因此變得可控。或者從情感角度而言:演員的“在場”唯有在與自身的“缺席”(即場面調度)對照時才更受重視。此外,正如巴特所言,這種演員的“燃燒”被飾以靈性化的辯解:演員将自己獻身于再現的魔障,“他犧牲自我,任由角色從内部吞噬自己:他的慷慨,将身體贈予藝術的奉獻;他的體力勞動,都值得憐憫與欽佩”。其勞動的痕迹确鑿無疑。而他,竟成了風格本身:風格成了一種資産階級的逃避,逃避純粹在場之深層奧秘的體現——如《土耳其聖母》(卡爾梅洛·貝内, 1968)所揭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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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向我行奇事(El Senyor ha fet en mi meravelles,2011)

(續)

基于曼尼·法伯《演員的衰退》(1957)及其他著作,導演阿爾伯特·塞拉在本文中反思了不同的表演模式,以及自己指導演員拍攝的方法。塞拉将巴斯特·基頓、勞萊與哈代“機械純粹”的表演,與卓别林表演中逐漸增強的“智性化”傾向對比,指出演員不應承載“意義”,而應成為源于“在場戲劇構造”的情感——這一點在沃霍爾、卡爾梅洛·貝内、讓-馬裡·施特勞布的作品中均有體現。

塞拉認同法伯的觀點,認為演員無法既作為“角色”鮮活存在,又同時維系“影片風格”——因為演員本身就是風格,他與場景布景、節奏、色彩融為一體。因此,演員應避免陷入“心理化表演”。塞拉解釋道,自己選擇數字拍攝,是因為這種格式能更便捷地服務于作為“表演者”的演員;他的創作方法核心原則是:技術必須時刻準備捕捉演員的靈感——這種靈感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最偶然的情境中迸發。無論以何種形式“等待”靈感,過程中都會産生一種張力,而最精妙的舞台調度便會從中自然浮現,因為它本就潛藏于這種等待之中。

fin

參考文獻:

1.羅蘭·巴特(2009):《神話學》(Mitologías),馬德裡:Siglo XXI Editores出版社。

2.鮑勃·科拉切洛(2014):《神聖的恐懼:安迪·沃霍爾特寫》(Holy Terror: Andy Warhol Close Up), Vintage Books出版社。

3.曼尼·法伯(1998):《負空間:曼尼·法伯的電影評論》(Negative Space. Manny Farber on the Movies),紐約:Da Capo Press出版社。

4.曼尼·法伯(2009):《卡通化的嬉皮表演》(Cartooned Hip Acting),收錄于羅伯特·波利托編輯《法伯論電影:曼尼·法伯電影評論全集》(Farber on Film. The Complete Film Writings of Manny Farber),紐約:美國文庫(The Library of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