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内克是⼀例偏⾷症病患,⼀名出⾊的軟裝設計師,⼀個試圖模仿卡夫卡的二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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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偏食症

《第七⼤陸》

《班尼的錄像帶》

《機遇編年史的71塊碎⽚》

《愛》

哈内克最早的三部長片被稱作“冰川三部曲”,用《第七大陸》中的台詞來說,哈内克要讓我們看到現實生活中“那些我們選擇回避,但恒常存在的真相”,在哈内克看來,這個真相是殘酷的。數字媒體讓人變得遲鈍、木讷、充滿暴力;分工社會讓人疏離、冷漠、無法溝通,這一切都是我們必然身處的可悲境況,甚至從肇始之初就難以幸免:人之初,性本惡,哈内克影片中的孩童或青少年如同惡的胚芽,有着少許的純真,但更多表現出驚恐,虛僞,或不經意的暴力本能。在這樣的信念之下,哈内克要做的就是在影片中陳列出相應的例證給我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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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們見證了一段長達40分鐘的緩慢自殺,或是一段反複播放的動物屠宰錄像。為了讓我們更加不安,哈内克動用了諸多技巧,例如在片頭片尾附上“改編自真實社會事件”的宣言,或是用生硬的聲畫斷裂來破壞觀影體驗。毫無疑問,這些手法都是有效的,像是在社交場合突然抛出暴論一般,我們被他的影像吓到了,從舒适的椅背上擡起身子,準備認真傾聽。但遺憾的是,哈内克并無意願向觀衆提供論證,他清楚地知道,隻要在影像中建立視聽的合法性,一切都會不言自明。于是他先把他所預設的“因”——數字媒介、分工社會、都市生活中那些令人不安的時刻——“冷靜克制”地放置在熒幕上,然後極盡所能地動用好萊塢式手法(劇作、音效、剪輯、視角的設計),讓它們導向最終的毀滅性的“果”,就這樣,他一手制造出了一條影像内部的自洽因果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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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我們像在觀看好萊塢電影的煽情段落時突然關掉聲音一樣從哈内克不容置疑的因果鍊面前後撤一步,就會立刻發現他的表意迅速收縮為一套簡單幹癟的社會圖景:現代世界中的一切文明建制都是對人類不可抑制的毀滅本能的徒勞壓抑。不用過多解釋,我們也能察覺到哈内克的憤世嫉俗。事實上,他患有嚴重的偏食症,隻用一種例子來滋養思想,而恰恰倚仗着這種偏食,他才如此自信而笃定地将其信念呈現出來,并用其中驚世駭俗的殘酷震撼觀衆,在他們在頭暈目眩之際抛出深刻的結論:我要教你們認識生活的真相。

2

設計師

《巴黎浮世繪》

《隐藏攝影機》

《快樂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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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内克懂得如何熟稔地設計影像,這也使得他的作品在各方面優于以“窮山惡水長鏡頭”著稱的苦難現實主義影片。他會在作品的叙事結構上做諸多設計,并通過媒介自指等方式為其賦予象征性,如《巴黎浮世繪》中以媒介做為樞紐的多線交錯叙事,《隐藏攝影機》中同時作用于表層叙事和深層表意的的“畫框-窺視”結構,《快樂結局》中通過各種媒介的輪番登場實現的對故事發展的推進,不一而足。但我們會吊詭地發現,在這些設計之下,哈内克的影片俨然還是不折不扣的叙事影像:情景驅動着行動,行動推進着故事,時間線錯綜複雜但清晰可辨,極為工整。這讓我們困惑:所有這些結構、象征和自指難道都沒有觸達關于影像本體時空的探讨嗎?進而是令人心碎的發現:事實上,這隻是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的遊戲,哈内克電影中的這些設計如其表象一樣單純:象征嚴格地對位着他最初所設想的被象征物,所有的對位鍊互不幹擾地橫陳在影片中,閃爍着對觀衆解讀的隐秘期待,一如諾蘭在他的心智遊戲電影中所設置的謎題一樣。

3

寓言家

《狼族時代》

《趣味遊戲》

《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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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内克難以抵禦來自卡夫卡的誘惑,這在他對《城堡》的勉力改編中可窺一斑。在哈内克看來,卡夫卡是一個寓言作者,通過将少量強力的象征符号置入日常文本,使其整體脫離現實的常軌。在這條進路上,哈内克的設計有了一種真正深刻的意涵:象征寓言中的每一處符号的堆砌都可被視作宣示其整體主題的一例明證。但哈内克的作品始終無法實現對現實真正的超越,過強的社會價值考量和影響觀衆的沖動牽制着他,在細部處理上,他也仍舊一闆一眼地遵循着日常的節奏。這使得他的作品隻能停留在“寓言文本”層面上對卡夫卡的輕率模仿,最終呈現出的效果不僅與卡夫卡相去甚遠,反而與魯本的社會學電影或金基德的架空故事更具親緣性。

END

舒适區

《鋼琴教師》

《白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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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作中過分成熟的氣質預示着哈内克未來恒久的自我重複,因此對他而言,撞上适合的題材是成功的法門,而《鋼琴教師》和《白絲帶》就是這個意義上的兩部傑作。對于前者,于佩爾所飾演的鋼琴教師極端的性格恰好沖抵掉了哈内克性惡論主題中的幼稚和武斷,換句話說,那種原本背後空無一物的因果鍊被投射到了一個作為孤例的“病态”人物身上,反而化合出一種不可理解的迷人深度。而《白絲帶》則是哈内克社會寓言習作的頂峰:當故事回退至戰争前夕的德意志時,古裝、黑白影像和方言就已經将日常性徹底抽幹,從而讓他那味如雞肋的現實主義傾向得到了規避;另一方面,不像《趣味遊戲》或《狼族時代》中直指當下或未來的社會圖景,這部寓言中的象征符号所指稱的一切在影片尚未開始時就已揭曉——納粹主義的起源。在這個民族志般的文本上,哈内克式的寓言不過是一條對那個狂野年代的謙遜的注腳,以輔助我們接近那個難以直視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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