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以言明看完《德州巴黎》後内心的某種複雜震蕩的情緒,它不甚劇烈但像是永恒在海岸拍打砂石的潮水,是一種源自精神世界裡更宏觀的複雜意識被撼動後所留下的投影。

它是一把靈魂上溫柔的尖刀,直給地展示美國傳統價值的幻滅,告知我們長期以來被主流意識所塑造的美好願景不過是一個烏托邦;但又同時向我們強調了這個美夢殘存的珍貴遺産,讓人性溫情成為現代精神荒原裡維持存續的綠洲。

美國夢碎後的價值廢土

無可否認的是,《德州巴黎》的叙事角度完全坐落在了一個美國傳統男性的視角,但它并非對這種傳統價值進行歌頌,而是塑造了一個傳統價值崩潰後的銀幕空間。影片的叙事邏輯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點,即公權力的完全缺席,國家、政府、州以及它們所關聯的各項規則制度處在了一個隐形的位置。

從這點出發,以小見大,我們不難看出一種美式傳統保守價值觀的浸潤,家庭與社群的重要性通過有選擇的表達牢牢地占據了文本的主體。但這種占據不是為了通過正面描寫來歌頌傳統價值觀下完美的伊甸園(如許多持有相同态度的前人和後來者那樣),而是将這個主體置于被觀看的位置上,來展現了這個被保守主義意識形态神話所描摹的應許之地的破滅。

公路這一在新好萊塢後被賦予了反叛取向的意象,此時則接納了因破滅而奔向荒漠的崔維斯——他代表了被抛棄的傳統男性形象,他們信奉家庭價值和個人努力,卻又被他們所信奉的社會逐漸剝奪維持美好理想的可能性。在傳統理念中象征自由開拓的西部卻成為了失敗男性精神的流放地。迷人的單面鏡對話也昭示了這種溫和的右翼取向,依托裝置和布景,影片搭建了一個男性主導的單項凝視空間,女性的身體和思想成為了一種供展示的商品,而傳統中的“嫖客”則完全隐蔽在黑暗中。但影片高明之處就在于,它不通過表面的文本來表意,而是通過細節和反寫來更隐晦地傳遞意圖。

對于這種單項凝視空間,我們可以感知到一種含蓄的批評,因為隐藏自身存在的控制和凝視最後結果是反向确認自己的無能,所以崔維斯與珍的視覺關系在最後呈現出了一定的轉變,單項凝視消失。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僅是傳統性别關系在現代的異化,更是保守主義者們最珍視的家庭價值的破碎,因為崔維斯與珍在男女關系上嵌套了一層夫妻關系,珍的存在現狀完全颠覆了傳統男性幻夢中的“母親”角色,所謂家庭神話的破碎再次被驗證。

父子關系也是這種立場進一步的證明。這種一再于《克萊默夫婦》、《阿甘正傳》中出現的父子家庭結構幾乎成為了傳統美國男性保守價值的符号,然而影片卻在最後解離了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符号,拆分了這對父子關系,而重新建立一個母子家庭結構。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拆分是崔維斯主動做出的,他一方面已經确信于傳統美夢的幻滅,但另一方面又沉湎于其中無法掙脫出來,永遠留在了被傳統價值編織出來的“昨日的世界”,于是主動地退出反倒成了最好的選擇。崔維斯,這個傳統價值取向的代表,面對着已無傳統價值容身之處的世界,盡管做出了掙紮(将兒子送回“家庭”),但最終隻能選擇逃避。

理想王國的溫情遺産

《德州巴黎》之所以能成為傑作,是因為在這種簡單的意識形态立場之外存在着無數柔軟綿長的詩意時刻,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傳統價值的遺存促成了這種自然的情感流露。

沃特和安妮的家庭就是這傳統價值的一種遺産,夫妻二人與侄子亨特共建了一個替代家庭”,家庭是虛假的,但愛意是無比真實,亨特哪怕躺在床上也可以反複确認自己被愛的狀态。在崔維斯介入後,四人的關系更體現出一種非烏托邦式的溫情,人之間的連接不在存乎于傳統神話塑造的範式當中,而是包容了不完美的日常真實,有疲憊、有窘迫、有笨拙甚至底層是帶有些許私欲的名為“愛”的占有。

這個家不是重建的伊甸園,而是神話廢墟之上重構的人性庇護所。崔維斯與珍隔着鏡子的對話與獨白也是一個範例,兩人對話的主題是已經崩解的過去,但卻是立足于過去關注當下的情感,所産生的互動關心的也是彼此的此時此刻的狀态。

單向鏡不止在一定程度上隔絕兩人之間的視線,同時也隔離了兩人的社會身份和前史,但又不完全隔離,過去已死的記憶永遠糾纏着此刻的心靈。在電話之間唯一産生互動的隻有既有傳統理想破滅後遺留下來的某種含蓄又隽永的,來自最本真的單純的人與人之間互相連接的深刻情感。

剝離依托于“社會故事”的建構,這種連接雖然無法挽回過去,也無法重建未來,但留下的内核足夠真誠。這種遺産來自于傳統價值所強調的某些人性中溫暖善良的一面,但是不依賴于已經僵化崩塌的宏大叙事和權力結構,而是源自于廢墟又獨立于廢墟,這些仍然閃耀光輝的是從廢墟中被篩選出來的,最珍貴的部分。

崔維斯選擇将兒子帶離沃特夫婦,不僅是一場簡單的尋母之旅,更是一場指向他人的救贖,這個男人認識到自己無法掙脫“昨日的世界”,但将亨特帶到一個能提供真實的情感互動,建立真正的家庭關系的世界裡是他能做的最後負責,這絕非懦弱的逃避,而是在自己破碎的精神廢墟上最後一次溫情傳遞。

總結

《德州巴黎》被認為是維姆·文德斯“美國化的高峰”,我不這麼認為,導演始終是站在一個歐洲人的視角來鏡觀大洋彼岸這個對歐洲産生了深刻影響的異邦的。

冷戰年代美國在西方陣營裡強烈的主導地位和價值宣傳深刻影響了一代戰後歐洲人,作為被幫扶的戰敗國,德國受到的影響尤甚。這實際上便是為這一代歐洲人塑造了一個隻存在于理想中完美的新大陸,而當美國形象剝離了意識形态神袍,真實的幻滅也随之而來,赓續在理想中的完美社會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文德斯某種程度上就是崔維斯,他深深迷戀着那個從未降世的“黃金時代”,但又痛苦的清醒着知道那不過是虛妄。不過他依然願意提供一種寄托,一種繼續前進的情感驅力。這正是《德州巴黎》所傳遞的那種複雜、悠長、帶着憂傷卻又被某種溫煦人性所撫慰的情緒。我們得以通過文德斯的鏡頭看到,即使理想國崩塌,屬于人類自身的、不完美的溫情,依然有能力在廢墟之上成為繼續前行的微弱但真實的依靠。

崔維斯消失在荒漠的背影,既是對逝去世界的悼歌,也是這份遺産得以在廢墟中存續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