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沒有否定這部電影。我的讨論前提是它已經是一部不錯的商業片。是在這個基礎上說的一些遺憾。從《吉祥如意》到《保你平安》,包括大鵬其他導演的電影,時常會給我一種「找到了一個好選題,但被其視聽語言上的讨巧、圓滑而犧牲了更有褶皺的探索」的感覺。一部好的電影經得起批評,《保你平安》的勇氣、現實關照,和它本身是一部有明顯局限的電影并不矛盾。大鵬的電影創作,底色是「讨巧現實主義」。
原文:
大鵬的電影總給我一種「讨巧現實主義」的感覺。不懷疑他反映現實的勇氣,他對于小人物的關懷,但他的電影從選題角度、叙事模式到回避的方向,都會使那種真誠感和對現實的反映混合了鹽漬般的油滑。你說他不真誠、不勇敢,他确實比大部分國内電影同行都更聚焦于當下的現實議題。你說他足夠嚴肅和深入去探讨,他又總是回避掉更複雜但值得探讨的部分,回避掉能夠指引觀衆進行深切思考的方向,而是用「開心麻花笑點模式」、「大男孩武俠片心理」與「好人有好報」正能量結局做了一個混合,美其名曰人間有善意,讓觀衆不用那麼沉重,但無論是從電影技術的角度,還是從公共議題探讨的角度,這些都讓大鵬的電影勇氣可嘉,又淺嘗辄止。
比方說《保你平安》,大鵬飾演的小人物出于正義感要為一個女生證明清白。電影有兩條線。一條是女士韓露被造黃謠,一個沒見過她的人污蔑她是坐台女,謠言越滾越大,她死後仍被人玷污清白,甚至因此有人要把她遷出墓地,大鵬與她萍水相逢,但知道她裸捐善款的舉動,覺得她是好人,要為她讨一個公道。另一條線是大鵬的女兒,在學校目睹另一個女生污蔑同學,她看到了真相,可是加害者威脅她,如果她敢告訴老師,就會把她腿上有大片胎記的事情說出來。
兩條線都跟「清白」有關。内核是「我知道一個人被冤枉了,要不要為TA讨一個公道」。附線呼應主線,暗示「如果今天我袖手旁觀,有一天我的親人,或者身邊人遭受冤屈,又怎麼能相信會有人挺身而出?」
所以是一個當代武俠故事,感動中國小人物版,大鵬也讨巧地加入了外賣騎手、網絡主播的角色。大鵬試圖探讨造謠者、傳謠者、受害者、目擊者、路人、法律程序維護者在此類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主線,一言以蔽之就是男主角為女士讨一個清白的公道,為了他相信的真相與正義絕不放棄。這個叙事思路正确也直白,很容易讓觀衆共情。但更複雜的議題因此擱置了——如果,這個當事人真的是坐台女呢?
如果,她有過灰色職業,但她同時也做了好事,她也遭遇到了網絡暴力和更多子虛烏有的謠言,那麼她的公道還值不值得捍衛呢?
電影在人物設定上就繞過這個問題了。因為韓露是清白的,她的職業也很清白,觀衆很容易就能共情,覺得為她伸冤是理所應當。
電影也試圖通過一些台詞找補,比如王迅的角色跟主角魏平安說韓露是坐台女時,魏平安說:“埋咱們這還不能有道德瑕疵嗎?”主創對這個問題是有他們的回答的,可惜在電影裡它是一個被潦草交待後繞開的議題,它沒有得到深入呈現,主線就回到當代「救風塵」了。
這也不是《保你平安》的孤例,受害者需要是清白的才值得被拯救。兩種典型叙事:「妓女」是「愛國」的;「坐台身份」是「子虛烏有」的。救風塵的,該是一個正義感十足的男子漢。他會舍身去命,為了自己的愛人和女兒。這很家庭,很武俠,這是一種正能量型的當代大男孩叙事。一種保守的善良。
正如同《滿江紅》裡的瑤琴必須要是烈女且貞操沒有被損害、《夢華錄》裡的劉亦菲也得是良人,而《保你平安》裡的韓露在職業上也要求是清白,她們被拯救、被歌頌、被讨回一個公道,前提是她們是「貞潔」的,至少在「職業」和「身份」上是正确的,沒有灰色地帶的,在這種拯救背後,何嘗不是另一種貞操觀的暗影、一種對于身份的嚴格甄别(與賦予她們公道的區别)
然而公道之所以為公道,就是因為它是一視同仁的。真相之所以為真相,值得人去追尋,就是因為它是真相,不因當事人意志、身份,更不因其貞潔與否而轉移的真相。
所以,《保你平安》本來更值得探索的議題,是謠言背後的那個貞潔暗影,是公衆如何一邊要求真相、正義、反對網絡暴力,一邊又加入到網絡暴力的行列,一邊捍衛道德主義,一邊又做着非道德的事,但主創讨巧地把它繞開了,放在了更安全、大衆更可以接受的範圍。我不确定這是創作者的問題還是審查的,但主創之前的《吉祥如意》也有類似的問題。拍僞紀錄片,解構感動,這些都沒有問題,但暧昧的是,當主創呈現當事人家人在鏡頭之外的表現,拆解一個中國式沉重感動故事的時候,主創是否敢于呈現自己的虛僞、投機、複雜和内部的分歧呢?這種勇氣是不對等的,代價也是。所以這種僞紀錄片的悖論是,看上去你是真實的,但你永遠做不到公平的、等量的真實。隻要攝影機背後有人,有人決定了怎麼剪輯,它就是在某種意志下主導的戲劇。
成就大鵬的,是這種「讨巧現實主義」,而阻礙他的,至少到目前為止,也是「讨巧現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