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喜歡《瞬息全宇宙》(《媽的多重宇宙》),又認為它的哲學探索有所欠缺。這部電影想表達的不是“愛拯救一切”,而是一個存在主義和東方禅宗式的問題——你為什麼值得活着?我們的人生因為什麼而變得有意義?

《卧虎藏龍》裡,李慕白開頭說:“我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這悲哀超過了我能承認的極限。”等到結尾處,他說:“我不要得道,隻要看着你。”“我已經浪費了這一生,我要用這口氣對你說,我一直深愛着你……我甯願遊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随你,就算落盡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的孤魂。”

在這裡“得道”是一個抽象的宏大意義,而“看着你”是一個源于生活的凝神感受,李慕白開悟,比起宏大卻虛無缥缈的道,到頭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實際上是日常生活的凝神時刻、是個體與個體悅納彼此,産生出具體的愛與包容。存在主義哲學主張“先有存在,後有本質”,甚至本質本身也是一個可疑的詞,而人終其一生是在“存在”中活,人的存在本身沒有意義,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最大敵人是“虛無”,是一個他永遠無法理解、無法改變、被荒誕和夢魇般的體驗所纏繞的世界。如何克服“虛無”就是存在主義渴望回答的問題,它也是《瞬息全宇宙》的哲學議題——喬布代表的“邪惡力量”實際上是人類内心的虛無,而楊紫瓊飾演的伊芙琳需要将女兒從虛無主義中解脫出來,也需要找尋自己的“存在意義”。

電影試圖給出的解藥不是“愛”,而是“自我選擇”、“充分感受”與“鍊接之愛”三者的融合。自我選擇,是尊重人的自由意志,人是在認清存在本身的無意義後,去重塑自我、創造自我,自己在不斷的選擇中去發現意義。換言之,存在主義的解法不是“忠實于自己”,而是“創造你自己”,認清到你生命的意義是在選擇中完成,所以伊芙琳才要體驗如此多的宇宙,感受如果自己當初做了其他選擇,生命會有怎樣的不同。人類的每一次決定都在改變自己的人生,而意義的坍塌恰恰在于選擇的坍塌。女兒的窒息感,表面上來源于母親,來自于東亞家庭,實際上來自于她隻被限定為“伊芙琳的女兒”去做選擇,而不是她自己,她的窒息源于自由意志的被收繳。失去對個體選擇尊重的愛,通往的是“愛的暴政”。

所以當兩個石頭對話時(石頭源于《紅樓夢》,這裡是伊芙琳和女兒的存在象征)當伊芙琳意識到自己和家庭讓女兒感到多麼窒息,她一度決定放手,可是為什麼後面母親石又要追随孤身落入深淵的女兒石,為什麼伊芙琳最終還是不放手,而是在看到丈夫身處生活泥潭依然不斷努力,看到自己充分感受所有宇宙依然選擇當下後,決定與女兒進行一場關于愛的讨論?

它僅僅是一場“愛拯救一切”的陳詞濫調嗎?僅僅是保守主義般的家本位叙事回歸?我仔細思考後覺得不盡然,創作者其實在回答——沒有“鍊接之愛”,個體即便擁抱自由意志,走向的仍是虛無。楊紫瓊在結尾傳達的不是“控制型的愛”,而是“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也需要正視我愛你的感受”,“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走向虛無”,因為你是值得被愛的,你值得存在,你的存在意義不是因為功名利祿或成為一個多麼優秀的人,而是當我看着你,你在我的眼中看到我,我們對于彼此就是有意義的,隻要有你一個在乎,就可抵世上萬金。這不正呼應了《卧虎藏龍》裡李慕白所說——“我不要得道,隻要看着你。”

所以這部電影想說的不是“回歸家庭”,不是“愛拯救一切”,而是在探索“自由意志”與“鍊接之愛”的平衡,是面對世界上這許多的伊芙琳和喬布,我們如何走出虛無主義,再一次愛上生活的哲學命題。

在這一點上,我非常尊敬這部電影,它仍然在渴望回答終極的問題,而不隻是生産速朽的浮躁風景,它是一部看似陳詞濫調但内核沉重的電影,它具有真正當下的質感,可很容易被錯認。如果有心人意識到它對語言的敏感,巴别塔式的語言困境,通過語言(廣東話、塑料普通話、英語、洋泾浜)的多重交織,來折射出一個人去充分理解另一個人究竟多麼困難,可我們又為什麼依舊又努力跨過困難,去理解一個人。或許就能窺探作者的叙事野心。

——此處可對比特得·姜《你一生的故事》、濱口龍介《駕駛我的車》。

因此,這部電影的根本局限不在于“愛拯救一切”,而是在于——在它進行這樣深刻的哲學表達時,卻在論證過程中——過于強調家,而極少地呈現社會如何導緻人的窒息感。

女性的窒息感不僅僅在于家的父權,不僅僅是因為家庭内部的“愛之暴政”和“父權代表的凝視”,她還源自于整個社會的一整套全景監獄,源于長久以來社會監獄内的規馴、打壓和羞辱的言語。女性被要求成為“某種主流女人”,而不是一個政治人、自由人,她被教導成為生育機器、精英模範、男性渴望的對象,但她自我的聲音被淹沒。這是女性窒息感的重要來源,而家庭隻是内化的形式,卻遠遠無法涵蓋這種感覺,但《瞬息全宇宙》對于“窒息感”的探索僅僅到“家”為止,它呈現的女兒的窒息,主要都來自于母親、外公,來自于這個家内部,而社會的層面被抽空,對于議題的探讨也就因此變得層次不夠豐富。

它片面強調“鍊接之愛”,強調理解與釋然的可貴,卻忽略了鬥争的重要性,在叙事上事實上拒絕了哪吒式的革命、弗吉尼亞·伍爾夫式告别家庭勇敢地出走(《時時刻刻》),這種和解之路也顯得一廂情願,因為根本上它沒有對父權的社會結構和家庭結構産生一絲一毫的動搖,它把希望寄托在個體的慈悲與父權的改良,它就無法回應“鬥争”對于“現代人自我塑造”的關鍵意義,無法去自圓其說——

女性的窒息感來自于社會與家庭的雙重壓迫,當事實上的壓迫與結構性矛盾不變,我們又怎麼相信和解是治愈的解藥。

換言之,無論是“鍊接之愛”還是理解彼此,本身都沒有錯,但如果不強調社會層面的壓迫,不去直面矛盾,不在叙事上指出團結起來鬥争(而不是團結起來和解)對于現代人自我意義塑造的可貴,那麼對于身處窒息感的人們來說,《瞬息全宇宙》仍是一個空中樓閣般的解法,一個事實上之于被壓迫者的安樂死,隻不過,它看起來更慈悲和光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