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一部四集英劇(共約4小時)以「長鏡頭解剖刀」的姿态,刺穿了我們的神經末梢。《混沌少年時》不僅在IMDb與豆瓣斬獲8.4與8.7的高分,更讓英國首相基爾·斯塔默公開表示要與中學生共同觀看,推動全英校園引入「反厭女課程」。

它被熱議,不是偶然,因為在特警破門抓捕13歲少年兇手的鏡頭裡,藏着整個時代的精神病竈。
巧合的是,在30多年前的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裡,被喻為“社會手術刀”的楊導,同樣用了近4小時的影片,讓男孩用了七刀,将一個被異化的時代,刺向女孩身體。

它們都共同在說:父權制的刀刃,總是先刺穿男孩的脊梁,再借他們的手,捅向女孩的心髒。
一個成績不錯的普通男孩,在家庭和睦的情況下,怎麼就被養成了一個罪犯?
又為什麼說“父權制度下,沒有赢家”?
《混沌》的故事非常簡單,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完:一名少年被控殺人,他的雙親、治療師和負責此案的警察都想找到背後的真相。
劇的核心不是破案,而是“視角”,四集,通過四個不同的視角切入傑米的世界。
案發後逮捕

第一集是案發後逮捕,跟随傑米家人的視角。
警察們穿着防彈衣,粗暴地沖進他們家,控制了所有人,驚慌撲倒在地的媽媽、無精打采的爸爸、蹲在地上的女兒、吓得尿褲子的兒子,也就是13歲的傑米。
當警察沖進傑米房間時,傑米的右手疊加在破損似刀形的牆紙上,導演其實一開始就給我們預示了“兇器”。

随着傑米被拘留,我們前所未有的看到了繁瑣的拘留行程:告知家屬、接受人身檢查、請援助律師、詢問基本問題、安排早餐等等。
整個審訊過程到破案,也就十多分鐘,它并不是重點,重點是從逮捕到破案的整個過程,就像我們親眼見證一樣,呈現在我們眼前,讓觀衆直接“化身”成了傑米的家人,我們和他的家人一樣充滿疑惑、震驚:傑米到底怎麼了?
誰殺了人一目了然,然後呢?一個自己都會吓尿褲子的13歲少年,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敢殺人?
校園調查

第二集,像一幅「拼圖遊戲」,跟随警察到校園調查的視角。通過校園場景展現出了,社交媒體對當代青年的深刻影響。
十多歲的孩子們,正處于三觀定型的關鍵期,也是心理脆弱的高風險階段。網絡的迅速發展,讓他們早早知曉了成人社會規則,但他們的自我認知還處在矛盾與探索裡,情緒波動劇烈,更依賴同齡人的認可,常通過對抗來表達自主意識。
警察來了之後發現,幾乎所有學生都知道凱蒂被殺,兇手是傑米,訊息通過網絡迅速被傳播。但一個生命的逝去,引起的,卻不是學生們的不安或恐懼,大家的關注點,就像女警察點出的:“犯罪者總是被排在最前面,比如「有個男的強奸了一個女人」,整個案子都是在跟着傑米的角度轉,對吧?凱蒂壓根不重要,傑米才是焦點,每個人都會記得傑米的罪行,卻沒人會記得她的死,這是我生氣和受不了的點。“
兇手傑米,和他的兩個朋友,湯米和萊恩,在學校經常被欺負,被起外号、被故意絆倒、推搡,甚至被吐口水。湯米被叫“窮鎊仔”,因為他媽媽愛去一英鎊超市購物;萊恩被警察問詢時,不關心朋友不關心受害者,最關心的是如何在學校“受歡迎”。
傑米覺得自己不招女孩喜歡,是因為自己很“醜”,他們的自信全然建立在ta人關注上。
警察的兒子亞當,在學校也是被霸淩的對象。如果不是他告訴父親學生間的“暗号”,生活在平行世界的大人們永遠都不知道青少年間在互相表達什麼。
編劇之一,也是劇中父親的飾演者,斯蒂芬·格雷厄姆,說創作起因是在電視上連續看到兩起青少年殺害同齡女孩的報道。他想要弄清楚社會的教育機制究竟怎麼了。
另一位編劇,傑克·索恩,直接買了部手機,注冊新身份潛伏在「incel」(非自願單身者)男權社交圈,學黑話、泡圈子半年,弄懂了他們的思考方式。
于是我們才可以看到第二三集出現的這些Emoji表情和對應含義:

他們終于找到傑米的作案動機是因為被凱蒂羞辱為incel,他們發現,原來大人們完全不了解孩子們的世界,孩子們也不願意向大人敞開心扉,他們活在不同話語體系的平行世界。
《混沌》全程采用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也象征着青年們的成長,僅有一次機會,沒法回頭。
第二集末尾,飛行鏡頭升空,跟随心碎的婕徳,配樂「fragile」,最終落回兇案現場,這一刻,技術與叙事完美融合,産生了超乎所有主創團隊預期的、超現實的詩意效果。
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不僅僅是這部劇的賣點,在幕後采訪花絮裡,編劇之一傑克·索恩 Jack Thorne點出了一鏡到底在該劇的兩大核心價值:“我認為一鏡到底帶來兩大核心價值,這對編劇而言極其振奮。首先是強制性的叙事結構,形成戲劇性的統一體,時間/地點/行動三要素,被自然統合。你必須不斷自問,能量焦點在哪裡?
第二點在于,這徹底改變了創作流程,賦予演員主導權。首先聚焦特定情境,力求保持絕對中立,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們想展現事件引發的連鎖創傷。這會觸動許多人的神經,準确呈現至關重要。”

第三集,是案發七個月後,觀衆跟随試圖走進傑米内心感受的心理師,開啟了解“傑米是個什麼樣的人”的視角。
不論是警察、學校、家長,甚至是傑米本人,其實都沒正視過他的内心感受。
傑米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一個被家庭、校園與網絡三重異化的矛盾體,他的暴力既是個人絕望的宣洩,也是社會系統性失能的綜合“産物”。
成長于工薪家庭,父母看似慈愛卻情感疏離,父親因自己童年有家暴陰影,努力規避自己暴力對待子女,但卻長期壓抑自我感受,用沉默代替溝通,從未關注到兒子的精神世界。
傑米不擅長運動,父親對他缺乏男子氣概感到失望,當他在足球場上表現失意時,被父親刻意“回避目光”。母親在家中缺乏話語權,家庭中的父權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傑米對性别角色的認知。
在學校被貼上incel的标簽,加上其他學生的霸淩,長期累積的自卑與憤怒,最終爆發為暴力。
在與心理師的談話裡,每當提起他最在意的父親,他都會出現明顯的情緒波動。
他好像什麼都明白,但又缺乏深入理解的能力。心理師給他做的三明治就像傑米對待不喜歡的事物的态度,他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歡那個口味的三明治,但還是咬了一口;他明确表示自己其實不太喜歡凱蒂那個類型的女孩,但還是約她出去…..
他出現了三次暴怒,第一次是他希望心理師幫他離開訓練中心,當他的要求被否定後,當心理師要求他坐下後,他失控:
傑米:“我tm就不想坐下!你叫我坐我就坐嗎?你tm管不着我……看着我!我想幹嘛就幹嘛,你tm沒資格管我!用你那破腦袋給我好好記住!去你m的!”
第二次是他評價自己“醜”,但心理師并沒有反駁他的想法,他的自尊因此受損。這是他長久來對“男子氣概缺乏”的不安和自認為性魅力不足的焦慮。在不安焦躁中,他說錯了話:
傑米:“他确認起來容易多了,确認我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Tm的,那句話不是我的本意!是你誘導說出那句話的!你他媽在給我挖坑!”
第三次,是他知道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他無法扭轉心理師對他的評估。他更在意的是,他無法得到作為異性的她對他的“喜歡”,也就是他自我價值的認可。
他急切地想尋求認可,幻化為咆哮、怒吼、砸在窗戶上的拳頭。
第三集是大家評分最高的一集,也是飾演傑米的小演員歐文·庫珀第一部戲的第一場戲。
演員兼編劇,斯蒂芬·格雷厄姆(飾 父親Eddie Miller)和導演菲利普·巴蘭蒂尼都誇贊他演技之天才。
父親Eddie評論Jamie:“我認為他是個難得一遇的天才,從第一眼看到他試鏡錄像的那一刻起,你就能感受到他的特别之處。但真正讓我确信的是那天下午的第一次工作坊,他剛離開房間,我就立刻認定,就是他了。他擁有那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導演菲利普·巴蘭蒂尼 Philip Barantini:“你在給他指導時,他會用那種眼神盯着你,我被盯得發毛,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但正式開拍時,每個指導細節他都完美呈現。”
家庭“被沖擊”

而如果我們在前面加個“有毒”,就變成了社會規範強加給男性的一系列有害行為模式,包括壓抑情感、崇尚暴力、貶低女性或非主流性别群體、拒絕合作與共情等。這種觀念将男性特質異化為對自我和他人的傷害,甚至導緻心理疾病或暴力行為。

也要清晰認知健康的男子氣概,應脫離性别規訓的桎梏,是允許男性:
1.情感自由,接納脆弱、悲傷等情緒表達的;
2.非暴力溝通:以合作而非支配的方式,來處理沖突;
3.尊重多樣性:認可不同性别表達與生活選擇的價值。

鏡頭最後一次掠過傑米房間的裂痕牆紙,那把隐喻的“刀”依然懸在那裡——它既未消失,也未墜落,而是化作一面棱鏡,折射出整個時代的集體病竈。
校園達爾文主義可以将霸淩包裝成“叢林法則”,網絡毒文化可以誤導青年們用仇恨縫合傷口,大人們忙着做自己的事,缺乏對孩子内心的關懷……
我們總以為暴力是少數人的“失控”,卻不願承認它早已成為系統性潰爛的膿瘡。
就像,心理師最後留在房間裡的那塊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它讓有些人害怕,讓有些人反胃,它等待被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