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家庭最常見的一種模式是:我們在聽話與孝順中長大,卻在疲憊與沉默中老去。
如果你也曾無數次覺得,自己不是在“愛父母”,而是在“還債”;如果你曾經不敢崩潰、不敢憤怒,甚至不敢“離開”——那你可能來自一個東亞語境中非常常見的、看似正常卻深藏情感病竈的家庭結構:自戀型家庭。
劉若英的新作《忘了我記得》,表面上講的是一個中年女兒與年邁父親之間的溫情故事,但真正揭示的,是一種長期潛伏在東亞家庭系統裡的“隐性創傷”:在沉默、錯位、忽視中成長的孩子,如何在成年後,仍被困于“被需要”與“怕被抛棄”的心理循環中無法自拔。

我們先來厘清幾個關鍵概念。
如何定義「自戀型家庭」?
“自戀型家庭”并非精神病學中的正式診斷術語,而是心理學和家庭系統理論中的概念。
在心理學家卡瑞爾·麥克布萊德的《家庭的羁絆》一書中,“自戀型家庭”被描述為一個——父母将孩子視為自我價值延伸的“場域”,而非獨立個體。這種家庭結構下,孩子不是被愛,而是被“需要”;不是被理解,而是被“利用”。

需要注意的是:人都有自戀成分,并非所有“有點自戀”的父母都是“自戀型父母”,更不是所有“自戀型父母”都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NPD, 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我們要理解這個區分,需從心理學、精神疾病診斷标準、家庭動力系統三個維度來分析。
在心理學中,“自戀”并非天然是貶義詞。它可以理解為一種健康的自我關注與價值确認機制。
就像我們都希望被認同、被理解、被需要;我們對自己的成長、成功有合理的自豪感。
這是“健康自戀”的一部分。一個沒有任何自戀的人,反而可能是抑郁、自我消解、自我價值低下的表現。
那什麼又是「自戀型家庭」呢?
根據卡瑞爾在《家庭的羁絆》中的定義,自戀型家庭有以下幾個核心特征:
1.家庭成員之間的界限模糊:父母把孩子當作自己情緒的延伸或工具,而不是獨立個體。
2.與父母間的情感交換,是“有條件的”:隻有滿足父母期待(成績好、懂事、順從),孩子才“值得被愛”。
3.父母需求優先:孩子的情緒和需要常被否定、忽視或貶低。
4.角色反轉(Parentification):孩子承擔起照顧父母、安撫家庭氣氛的責任。
5.情緒控制強:父母以愧疚、羞恥、沉默、操縱來控制孩子。
知道“自戀型家庭”的核心标準後,我們來看看具體的判定标準:
如果你長期感覺,注意,是長期哦,你必須“表現得好”才會被父母接納;父母常常打壓你的表達、自主、界限感;你總是想“保護父母”而忽視了自己。那麼,你很可能來自一個自戀型家庭。
很多人會問:所有“有點控制欲”的父母,都是“自戀型父母”嗎?
答案是否定的。我們需要區分“有自戀特質的父母”與“有嚴重病理性的自戀型父母”
什麼又是NPD,即自戀型人格障礙呢?
NPD是精神疾病診斷中的正式術語,出現在DSM-5(美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中,屬于人格障礙的一種。
NPD的診斷标準包括以下9種:
1.對自己重要性的誇大(例如誇張成就、才能等);
2.沉溺于無限的成功、權力、美貌等幻想;
3.相信自己是“特殊的”、隻能被同樣“特别”的人理解;
4.需要過度的贊美;
5.對人際關系有強烈的特權感;
6.人際關系中常利用他人達到目的;
7.缺乏共情;
8.嫉妒他人或認為他人嫉妒自己;
9.傲慢的行為或态度。
9項中,至少有五項(≥5)的表現,才能診斷為NPD,且,隻有符合一套連續性模式,且這些模式嚴重影響其社交、職業或日常功能,才可被診斷為人格障礙。
我國針對NPD的研究相對較少,2019年,有研究者對咨詢中心的門診患者群體進行調查,檢測出的NPD個體在患者群體中的概率大約為4%,男性數量多于女性。

美國社區的NPD患病率在0~6.2%之間,其中男性大約為7.7%,女性大約為4.8%

但是呢,NPD在人群中的患病率,其實是難以确定的,很多真正的NPD患者,是意識不到自己有問題的,因此他們極少主動求助,導緻NPD的實際患病率遠高于統計數據。
回歸到我們個體家庭,又怎麼區分“有自戀”的父母vs “NPD父母”呢?
可以比照以下特征對比:

回到劇裡:《忘了我記得》裡的程樂樂,來自一個怎樣的家庭?
母親:逃離式忽視型
程樂樂的母親曉芳,在産後患上抑郁症,在樂樂8歲時,選擇離開,是一種“消極性自戀”的行為。她不是主動傷害孩子,而是因為無法承擔母職,選擇了“逃”。她不是NPD,而是處于創傷-抑郁中的女性角色。
也就是說,她是那種“沒有能力完成母親職責”的母親,不是有惡意的自戀者。

父親:功能性無能+情緒忽略
程樂樂的父親程光齊,不能做到精準的溝通,看起來他能侃侃而談,但隻是通過冷笑話、外星人等較為荒誕的說法來表達信息。
他也無法正面表達對女兒的“愛”,他和女兒從未正面交流情感,女兒失業那晚,父親明明擔心她晚歸,但羞于表達,而是通過看電視掩蓋自己的擔心,這是情緒表達的錯位。
父親的行為表現出的是“功能性退化+缺乏共情的控制性依賴”,可以歸類為典型“自戀型父母”中的“無能型”,但不是“人格障礙”NPD。
孩子在自戀型家庭中成長,往往會習慣“被需要”來确認自我存在的價值。這也正是為什麼,程樂樂在失業、離婚、被社會邊緣化之後,仍然堅持照顧患病的父親——因為那是她唯一還能夠“被需要”的地方。
樂樂之所以愛「脫口秀演員」這份工作,是因為脫口秀演員讓她覺得,她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生活感覺到無力的人,她站上台,講那些她解決不了的問題,嘲笑那些悲慘的事情,陌生人的笑、陌生人的懂,給予她力量。
所以當霍建華飾演的丈夫,張凱,說出讓她不要再做脫口秀演員時,她有種被擊潰的無力感。
樂樂:“張凱在人生最低潮的那一天愛上了我,卻在他人生最高潮的那一天,決定離開我,也許我們不是不愛了,我們是太努力了。”
張凱婚後,新晉為律所合夥人,他是典型的中産家庭培養出的精英,程樂樂家庭則是普通家庭,她一天要打兩份工,白天是收銀員,晚上去講脫口秀。
他們的婚姻很快因為階層不同、價值觀不匹配、無法共情對方,分崩離析。但我們這裡并不是在說是這些所謂的“條件”不匹配,導緻他們婚姻破裂,而是兩人心理都有傷口未療愈,且在一起時,并沒有培養出共同療傷的能力,才破裂的。

原生家庭有創傷的人,如果不去治愈那個“傷口”,會無意識地在成人關系中重複童年經驗,試圖修複、重演或确認自己熟悉的情感模式。
也就是說,你選擇的伴侶,往往是你内在熟悉的情感模式的投影。
張凱走了後,樂樂又被父親叫到醫院,指認給她看,媽媽的遺體。
原來爸爸早已和媽媽取得了聯系,媽媽身邊的朋友也知道,唯獨作為女兒的她,還做着那個要去美國找媽媽的夢。從8歲起,她就不停練習英文、後來第一份職業選擇為導遊,都是為了這個夢,但見到媽媽遺體那一刻,她的夢碎了,世界也分崩離析、天旋地轉。
樂樂:“作為一個女兒,我沒有原諒你,但是作為一個女人,我可以理解你,你隻是,累了嘛,你被恐懼壓垮了。你……想做自己,你很辛苦,你壓力很大,可是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因為我覺得你比我勇敢。”
這讓我想到,埃萊娜·費蘭特在《暗處的女兒》中,刻畫的母親勒達。在生下兩個孩子後,她同樣疲憊、失控、自責,并最終選擇“逃離”孩子。而很多人對此的第一反應也如出一轍:指責。
沒人懂勒達的痛苦,沒人懂樂樂媽媽的痛苦,是來源于那種“既想做一個好母親,又渴望保留自我”的撕裂。
長久以往,我們歌頌“母親偉大”,但不允許她疲憊,這是「母性神話」最深的悖論。媽媽也是人,有人适合做媽媽、有人更渴望自由,但社會和輿論不明辨是非,也不給個體選擇或理解。
就像費蘭特說的:“她們不是痛苦的女人,她們是抗争的女人。”
後來,程爸患上阿爾茲海默症,樂樂變成了那個不停在工作、生活、程爸中周旋的照顧者。
《忘了我記得》在結構上看似主要在講的是父女,但它實質上是一部關于“母親性”的作品。母親的“抛棄”留下了一個被愛空缺的女兒,她長大後再一次變成照顧者。這種角色的繼承并不源于生理,而是源于「社會性别角色的深度内化」。
《暗處的女兒》裡,勒達曾說:“母親的感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否‘做好了’母親的樣子。”
程樂樂也一度陷入這種“表演”:她不敢崩潰、不敢拒絕、不敢離開。即使在失業、失婚、失去母親之後,她仍然覺得“我還可以再堅持一下”。
而這,恰恰是現代社會對“照顧型女性”的隐性壓迫:母職内卷、孝道綁架、照護責任單向傾斜等等。
程樂樂不是在表演“母性”,也不是在成就孝道,她隻是在努力讓生活維持住一種“沒有崩壞”的平衡。在她哭着說“你别走”,又哭着說“你别一直走不了”的時候,我們終于理解:愛的表達,有時候隻是——我真的撐不住了,但我還在撐。
“被抛棄”的恐懼
劇裡,“被抛棄”是母女、父女關系中反複出現的情節内核。
小時候,程樂樂以為媽媽“不要她了”,長大後,她害怕自己也将“抛棄”父親。父親年老失能後,說出了那句讓人心碎的話:“不要把我送走,就像小時候我不想被送去鄰居家一樣。”
這是《家庭的羁絆》中卡瑞爾·麥克布萊德所指出的“創傷性家庭動态循環”的再現:在自戀型家庭系統中,孩子常常被情感忽略,或被情緒吞噬。他們在長大後,會以某種形式重複原生家庭的關系模型——在“被需要”與“被抛棄”的恐懼中搖擺。
父女之間的角色悄然發生了調換:父親逐漸“退化”為一個年幼的孩子,而樂樂不得不扮演起“母親”的角色。她要提醒父親吃藥,擔心他走丢,洗澡、如廁、飲食……無數細碎的日常構成了“照護關系”的高壓枷鎖。
不是“原諒”,是“記得”
片名《忘了我記得》,有點拗口啊,它的重點在于“記得”,通過女兒之口傳遞出來:“你忘記沒關系,隻要我一直記得。”
“記得”并非字面意義上的記憶保留,而是一種「情感的繼續。記得,不是為了沉湎于傷痛,而是為了在世的人,繼續活下去。
飾演父親的秦漢,在幕後的采訪中說,劉若英,是“接近藝術家的導演”,的确啊,《忘了我記得》中,有幾場戲都非常美、非常具有靈魂的共振,女兒在丢掉媽媽的遺物之後,又後悔了,拼命沖向跑遠的垃圾車,好像是要拼了命地去抓住,那再也抓不住的母愛;
我們看到的程樂樂,并沒有被浪漫化。她很累,她會崩潰,會摔收音機,會對失能的父親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好”,然後在愧疚中哭着說“對不起”。
在她身上,是一群現實社會裡最真實,卻被隐形的群體:被期待永遠堅強的照顧者。
盡管她後來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看到父親的錄像,似乎與自己和解了。看到了自己不曾看到的“父愛”,也忘記了是自己塞給母親番茄醬的瓶蓋,說“你可以走”。

《忘了我記得》并不是隻講一個人的故事,它講的是一群人,一群特别是在東亞尤為常見的,中年人的集體困境。
當我們三十歲、四十歲,終于有一點點“自我實現”的空間,卻發現——原生家庭的傷還沒好,父母已經老去甚至失能了。我們未曾好好享受“自由”的一瞬,就又被拉回了“照護”的枷鎖中。
我想,導演劉若英并不想歌頌孝順,也不試圖感動誰。
她隻是讓我們看到,當父母老去、孩子沉默、家庭關系瀕臨斷裂的時候,還有一種方式可以修複:不是“原諒”,而是“記得”。
這也是劇的結尾,最高級的一點:它沒有強行要求“寬恕”。樂樂最終并沒有說“我原諒你”,她隻是說:“你忘記沒關系,隻要我一直記得。隻要我講,我就不會忘,一直講到,我也忘記的那天。”
記得,就夠了。
記得的權力,就是愛的延續。
盡管愛有殘缺,但它于個體而言,也彌足珍貴。
如果你也成長于「自戀型家庭」,歡迎留言聊聊你的故事。下一期,我将出一期「如何從原生家庭中解脫和自愈」的内容,讓我們一起來解答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