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起于上世紀80年代的“身體恐怖”電影(Body horror)在本世紀20年代大有回潮之勢,個别影片已從不受主流待見的B級片中成功掙脫:如問鼎2021年戛納金棕榈獎、朱利亞·迪庫諾的《钛》和收攬奧斯卡、金球獎數項提名,科拉莉·法爾雅的《某種物質》。

由美國著名獨立電影公司霓虹燈影業(NEON)出品、在年初聖丹斯電影節大放異彩的《同甘共苦》(《Together》)亦可被歸為“身體恐怖”電影。
“身體恐怖”顧名思義,是恐怖電影的子類型。此類作品一般涵蓋肉體的疾病、衰敗、寄生、破碎、改造或突變等内容,主題涉及對科學和人性的反思,往往有明顯的社會政治批判傾向。

一部好的“身體恐怖片”需同時滿足以下兩個要素:
1、将肉身的疼痛感拍出來——隻有成功喚起觀衆的身體知覺和痛覺體驗,恐懼才能深入人心。
2、擁有一個别出心裁、與衆不同的高概念——影片的主題需通過此一高概念去诠釋跟拓展。
按以上兩條标準,我們就知道《钛》和《某種物質》為何能在一衆“身體恐怖片”中脫穎而出了。首先,倆片的疼痛感營造都很到位:
《钛》的女主角砸斷鼻梁和最後痛苦分娩、生下渾身機油的“汽車寶寶”的場景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某種物質》中一針針縫合背部和一管管抽取脊液的大特寫及影片最後:年輕女主将年老女主一腳腳踢死的血腥鏡頭同樣令人難忘。
再看高概念方面:
《钛》的高概念是植入幼年女主腦中的金屬钛——随着時間的推移,钛使本就叛逆的女主變得愈發狂暴和極端,終于走向無法抑制的大開殺戒......通過這一去道德化的變“钛”人物,影片不僅解構了傳統的女性複仇片,還将“賽博格電影”提升到了新的層次:除了探讨性及性别流動的可能性,還涉及身份證治、親密關系和宗教救贖等多重思辨。

《某種物質》的高概念就是能使身體開裂、制造分身的“某種物質”(The Substance)。影片通過這一“物質”造成的“我”與“更年輕的我”的尖銳對立,展現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無孔不入的欺壓及女性自身在面對這一強大社會文化時無所逃遁、甘願自我物化并走向毀滅的悲劇。

說回《同甘共苦》,按以上“身體恐怖片”的兩條衡量标準——疼痛感和高概念來看,影片隻能說成功了一半:它的疼痛感是不夠的,高概念還行。
一、點到即止的疼痛感
在“身體恐怖片”的範疇裡,《同甘共苦》的畫面相對保守,同為霓虹燈影業出品,大家可以想想剛提到的《钛》和大衛·柯南伯格的《未來罪行》是什麼尺度。

這或許是因為導演邁克爾·尚克斯第一次執導長片未能盡放手腳,又或者他注重思想表達多過視覺沖擊,但以身體經驗為叙事重心本是“身體恐怖片”的核心要義,如果在這點上概念先行而省略畫面屬于本末倒置。
不論蒂姆和米莉起初黏連的雙腿、粘在一起的雙唇,後來因“磁力相吸”逐漸融合的手臂,《同甘共苦》對身體的展示似乎隻滿足于點到即止、見好就收的程度,就拿米莉一咬牙用鋸子将兩人手臂鋸開一幕為例:鏡頭聚焦于二人痛苦猙獰的面部特寫,至于切割過程,隻拍了短短幾秒且以前景虛焦呈現,之後便迅速切到事畢場景,影片的克制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這種克制有違“身體恐怖”的定義和初衷,若導演擔心觀衆受不了刺激、刻意讓他們和疼痛保持距離,又怎能使觀衆對主角的恐懼感同身受?縱觀全片的大尺度場面,奇觀感甚至超過了恐怖感——這尤其體現在結尾蒂姆、米莉二人合體的段落中:畫面未見絲毫血腥和不适,反透出一股詭異的浪漫和釋懷,這大大打消了先前蒂姆在洞穴遇見合體失敗的“怪物”帶來的驚悚(本來那“怪物”的造型就缺乏新意)。
全片最“疼痛”的場景當屬蒂姆和米莉在學校衛生間做愛的一幕:當兩人試圖分開時,蒂姆發現他的下體無法拔出,二人痛苦的叫聲吓到了前來上廁所的男孩,最終焦急的米莉捂住蒂姆的嘴用力一蹬二人才得以分開。但這一場景帶來的生理疼痛并非由影像的功力所緻,而是成功激發了觀衆的心理聯想——尤其是男性觀衆。

不妨想想:除了以上這個場景,全片還有哪一幕給觀衆帶來了真正的切膚之痛?像吃頭發這種戲,視覺驚悚遠遠大于生理恐懼,屬于恐怖片的慣常操作。痛覺的缺失,對一部“身體恐怖片”而言不得不說是個遺憾。
其實《同甘共苦》應該在痛覺體驗上大做文章,因為它是以“合體-分離”來隐喻親密關系中的兩難處境:要麼魚水交融失去自我,要麼漸行漸遠忍受孤獨。誠如叔本華所言:“人就像寒冬裡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會被刺痛;彼此離得太遠又覺得寒冷”。
“合體”這一高概念本來非常适合表現“兩性相吸”又彼此拉扯的情感關系。在一起就相看兩厭、想要分手又不甘心的矛盾心情是所有戀人都能體會的,這種反複糾結的内心痛苦若能給予外在化的視覺呈現而非靠台詞直說效果會更好,可惜劇組在執行時畏首畏尾,未能在“疼痛感”上更進一步以顯示愛情對人的煎熬。

二、源自哲學的高概念
表面上看,“合體”的高概念似乎是對《某種物質》的反寫。《某種物質》是一分為二:一個人分裂成兩個人;《同甘共苦》是合二為一:兩個人融合成一個人。但其實這一高概念有着更為古老的淵源——
它來自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片中信奉“合體”的邪教人士傑米也提到了這點。

柏拉圖的具體觀點來自其著名哲學對話錄《會飲篇》,這篇文章讨論的主題是愛的本質,借劇作家阿裡斯托芬之口,柏拉圖提出了親密關系的實質及何謂“靈魂伴侶”(以下文字摘自《會飲篇》原文)
“從前的人分三種性别,不像現在隻有兩種。在男人和女人之外,還有一種人亦男亦女,即所謂陰陽人......每個人有四隻手,四隻腳,頭上長着兩副面孔,一副朝前一副朝後......他們走起路來也像我們一樣直着身子,但是可以随意向前或向後。要快跑的時候,他們就像現在的雜技演員翻筋鬥一樣,四隻胳膊四條腿一齊翻滾,滾動得非常快......他們的體力精力非常旺盛,因而想和神靈比高低,企圖打開一條通天路,去和諸神交戰。”

“于是宙斯和其他諸神會商應對的辦法,首先他們不能滅絕人類,要是滅絕了人類,就斷絕了人對神的崇拜和祭祀犧牲。宙斯費盡心思,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他說:‘我提議把每個人剖成兩半,這樣他們的力量就削弱了,同時他們的數目也加倍了,這就無異于說,侍奉我們的人和獻給我們的禮物也加倍了。剖開之後,他們隻能用兩隻腳走路’宙斯說到做到,把人剖成兩半......”

“我們每個人都是人的一半,是一種合起來才能成為全體的東西。所以每個人都經常在尋求自己的另一半。那些由剖開陰陽人造成的男人是眷戀女人的,而來自陰陽人的女人則眷戀男人;那些由剖開女人造成的女人對男人沒有多大興趣,她們更喜歡女人;那些由剖開男人造成的男人從少年時起就是原始男人的一部分,愛和男人做伴......”
柏拉圖這番理論,不僅解釋了人為何需要愛情還順帶描繪了人類情感的三種形态:異性戀、女同性戀和男同性戀。片中的“合體”邪教因有遙遠的柏拉圖理論做支撐,再加上男女主成功融合的結尾,很難說劇組對“合體”持一味批判态度。

我想重點講講影片這一結尾:蒂姆和米莉合體産生的新人明顯是個跨性别形象,結合先前蒂姆和米莉十年戀愛未成正果,彼此心懷芥蒂、争吵不休的情節,導演似乎是借性少數群體來完成對異性戀的諷刺,這屬于好萊塢左派的政治正确。
再考慮到傑米是由他和他的男性戀人融合而成,這層意思似乎更加明顯。有趣的是,蒂姆和米莉合體後誕生出擁有二人容貌特征的新形象,而兩個男同性戀融合後卻隻保留了傑米一個人的形象,我不知道編導的潛台詞是否是:隻有蒂姆和米莉最終達成了真正的平等,因而能和諧地共用一具肉身;而傑米屬于戀愛中的強勢一方,因此遮蔽了同性戀人的真容且肉身并不穩定——片中有處細節,被米莉一拳打在臉上之後,傑米“另一半”的面容才隐隐綽綽地浮現出來。

最後再提一處影片諷刺異性戀——或至少是諷刺異性戀婚姻的證據:在柏拉圖的原著中,最早的合體男人是由太陽生的,合體女人是大地生的,而陰陽人是月亮生的。但片中邪教鈴铛上的标志是太陽而不是月亮。
先進行合體并成功的,為什麼是對男同性戀?這就說得通了。

至于蒂姆和米莉的合體,屬于罕見的意外情況:因為這兩個人到最後都甘願為對方放棄自己的生命、連“自我”都舍棄了,所以才能融合出個新人來。他們的合體看起來比傑米還要成功,大概是因為傑米并未完全放棄他的“自我”且他的“自我”似乎比他的同性伴侶更大。
從政治正确的角度講:同性戀當然正确、但跨性别比同性戀更加正确。
如此你便知道一般的異性戀為何會淪為片中的“怪物”了,導演的意思是:普通的男女情愛是個無解的悲劇,因為兩個人“結合”後都無法為“另一半”犧牲哪怕部分的自我。
不過,電影給出的“合二為一”的超現實答案,也隻是基于對兩性和諧相處的妄想——而這種“和諧”的方式,恰恰代表了導演對異性戀的絕望。

有傳言說本片這個月有望引進,對此我深表懷疑。且不說會被删成什麼樣,光憑它的主題,适合眼下出生率暴跌的現實麼?
去年的《某種物質》也一度說要引進,結果呢?關于進口片的考量,一向是非常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