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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兩隻青蛙跳下鍋

排版/ 兩隻青蛙跳下鍋

我們需要一個故事?或許事實上我們需要一種講述,這意味着無論内容上多麼出彩的故事,隻要它不被某種語氣、速度、輕重所講出,聽覺總會在某個時刻阻斷故事的進行。這并不隻是對叙述者嘴部的特寫,更是關乎于聲音的傳播,甚至在某刻,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在恰當的形式上會自動形成故事。難道說我們就真的需要這麼刻意地去制造出故事嗎?恐怕一切都取決于講述者的欲望,當開口的動作顯現出一個本來不存在的整體時,這恐怕也是一件相當瘋狂而又癡迷的事情吧。可是如果,當顯現過程中故事隐藏在秘密的角落裡時,當講述者已經講述完了整段叙述但聽衆卻發現故事似乎還在很遠的地方時,瘋狂由此變為一種神聖的動力,隻是因為有誰會不想從電影的第一秒開始時就越過更多的表面去獲得更多的想象。這樣的講述是講述者的欲望在講述觀衆的欲望,因為自那刻起,一切講述業已完成,觀衆已經知道那個畫面的全部内容,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或許上述所說的都是我講述的一個故事?仰或是某個故事中的一部分,卻形似于它的側面。因為同樣的,我講述的是一個與故事本身相隔甚遠且無關緊要的東西。胡麗葉塔?這個名字直到現在仍然在我文字的側方,正如一開始我一直在鏡頭的側面。我隻能嘗試側身去看見紅布後面的真相、嘗試側身去共享胡麗葉塔的視點,但是作為觀衆,哪怕能向屏幕側身也不可能做到向視點側身。這是觀衆的悲劇嗎?哪有觀衆的悲劇是因為他們體會到了與講述者同等的欲望,一種一旦開始便讓所有組合的可能性走向瘋狂的欲望,電影所有元素背後都會有個深層的曆史和秘密,如果這不是電影本身的驅動力,那其他什麼樣的驅動力才會讓觀衆坐下來成為至少一部電影時長的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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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胡麗葉塔的開場甚至将人拒之門外,她快速地行動,每一個鏡頭都隻能停留在她簡短的動作上:将書籍放在箱子裡、打開門禁、在鏡子裡匆忙進入景深,有誰能注意到她嗎?她本身是如此顯眼,目光首先是停留在了陌生的紅布、蒼老的手和全貌的輪廓中,僅僅一瞬間,就在我們想要注意到更多時,胡麗葉塔離開了。如果說《藍絲絨》開場的絲絨是一塊完全陌異的世界的幕布,關于記憶的痕迹隻留在了這裡,那開場的紅布會為我們留下身處側面的我們的微弱餘光。用神秘代替陌異,這何嘗不是現實的癡迷?

但是講述者開始講述了嗎?為什麼觀衆并沒有在餘光中留下記憶,這驚人的一瞥到底讓我們看見了什麼?整理房屋的姿态快速劃過,講述者在開口之前隻用面部表情表示仿佛将要講些什麼東西。毫無疑問,《胡麗葉塔》知曉何為電影秘密的每一個環節,在秘密被生産出來之前的小動作?那些狡詐者靈機一動的華麗,或者說電影的抽象性之美(戈達爾必然是最狡猾的老狐狸)。秘密生産過程中的謊話?無人知曉這些話語的真假,講述者假裝騙過自己,觀衆尋找真相。秘密呈現後的散場?有的觀衆滿足了自己有些卻沒有,有的講述者滿足了自己有些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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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胡麗葉塔》的散場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确定的事情,是把此後的故事轉交給一座山峰?但道路從未向我們闡明。還是在旁白聲中延續某個情景?安提亞的臉卻迷失了幾十年。抑或是在徹底抒情的音樂中完成決裂與翻面?究竟是什麼東西在哪一刻裂開了。這一切都如同180°的轉身,從側面再次回到側面。但它從什麼時候開始生産有着确鑿的證據。當胡麗葉塔遇見女兒兒時玩伴時,對方口中一聲聲的“Julieta”不僅讓胡麗葉塔在路過陌生人時猛然一回頭,同樣也觀衆從對小動作的遲疑中轉向謊言的陷阱。“Julieta,Julieta,Julieta”本身是一種多麼充滿神秘的發音,從摩擦音中慢慢滑向遲疑的重音“ta”,疑惑似乎到某個地方重重地戛然而止,一個感歎号而非句号。它讓無限的神秘性從餘光蔓延至完整的聲音中,就如同《穆赫蘭道》中酒吧的聲畫分離,觀衆再也不敢相信他們的所看也再也不敢相信他們的所聽,但是為了找回本屬于自己對電影的自信心(觀衆總是在電影面前因為情感而失去智慧),僅憑側身的餘光為線索,他們也要假裝自己相信這份模糊的謊言。觀衆總是和講述者一樣戴着多變的面具,以一種防不勝防的方式去明确電影被施加的詛咒,即使從時間性來看,它也始終被蠅蟲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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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麗葉塔被哪隻“蒼蠅”詛咒了?觀者又被哪隻“蒼蠅”詛咒了?我隻知道在胡麗葉塔的回憶裡,看見的隻不過是一些瞬間的東西,把它們形容成被延長的表情也不足為過。但這表情從何而來,貝雅第一次看見胡麗葉塔為何會如此驚訝,父親向胡麗葉塔撥打的電話為何又是如此呆滞與憤怒?回憶裡的表情仿佛也被詛咒了,但似乎并不是因為蒼蠅吸引走了他們的注意力而是某段過去被撤回,一種痛苦在此刻凝聚成表情:被撤回的笑容、沒有臉龐的臉龐。回憶裡的肖像變成了一顆顆蒼蠅的頭顱,在觀者想要驅趕走身上的蒼蠅時它們又飛到了身上的另一位置,情感的流轉發出嗡嗡嗡的聲音。難道說存在着一位不被詛咒的觀衆?當電影的記憶隻剩下一組鏡頭、一個場景或者是某個動作時,除了虛構的時間難道它還有真實的時間關系?除了再一次因受它欺騙而感觸難道還真的相信它會完整向人們闡述什麼?側身的關系始終在聽衆與講述者之間,我聽我在聽的你講你在講的。

同樣我也隻知道在胡麗葉塔的回憶裡,想起來的不過是一些虛假的東西,有誰會相信那一串砸在車窗上的樹枝?又有誰會相信窗外那片翻湧的海?如果不是胡麗葉塔受到了觸動,恐怕她自己也不會相信吧。那是一片從第一眼看見開始就知道不那麼真實的海,但它隻會讓人想起蓮實重彥口中戈達爾的那片日内瓦湖。戈達爾完全知曉日内瓦湖的一切,它岸邊的岩石、附近的樹林、對岸的法國,如果說戈達爾是少數的那麼幾位通過自己的狡猾騙過了的電影的狡猾/詛咒的作者,那這或許将會是他把自己稱作電影史的理由。徹底的詛咒?恐怕隻有阿彼察邦電影裡的雕像能完美闡述這個詞,也恐怕是有胡麗葉塔才能完美闡述徹底的被詛咒者。恐怕胡麗葉塔也完全知曉那片海的一切,它翻湧的速度、在不同天氣下的速度甚至是每艘船的每種運動軌迹的可能。她的表情,那種足以證明被負面情緒幹擾的表情,隻會是在被蒼蠅叮咬後對瘙癢的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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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詛咒中,觀者無限地呼喊快轉過身來,恐怕隻有這呼喊聲才是側身的原因。否則隻有一部相當完整的電影會在大腦播放,但實際上電影的時間單位是24幀,而我們的時間單位是一秒。稍有不慎,如果觀者真的在某一刻向轉過身來,那麼錯過、失落、歡快和期待将會在黑暗的空間消失,那欲望呢?真正的悲劇難道不是觀者在轉身過來的那一刻,幻覺的記憶徹底被放映設備配件的生産流水線、片場的制度所取代。恐怕也隻有在這一刻,觀者才完全明曉在側身之後,自己與胡麗葉塔為何始終有方位上的差異:觀者總在觀看的時候被詛咒,而胡麗葉塔從一開始就在詛咒之中。或許有一個更漂亮的說法:胡麗葉塔本身就是瑰麗的混沌,而觀者是和ta纏綿的愛人,不斷回想的回憶與觀者的欲望總是相互消耗、詛咒,總是凄美的戀人關系,但又有多少電影的感性不在消耗、詛咒、混沌中慢慢前行?

我已經把所有文字引向了很遠的地方,甚至比那些與講述者的故事毫不相關的姿态還要遙遠,難道胡麗葉塔的手記和故事之後的生活是親密關系?若是如此,那又為什麼她會在手記的收尾處說“我那段時間完全把你忘記了”。甚至她在自身記憶之處翻了面,用餘光瞥見它,讓它作為睡覺時會夢見的幻想、吃飯時會有所感觸但根本想不起來具體事物的幻影,終究隻是成為在書籍上用手指狠狠印出的劃痕,又或者,是佐安身上的紋身掀起海浪的能量。但我們為何都要書寫?我們都很清楚一種力量,隻要某個細微的聲響與這種劃痕發生碰撞,就會止不住地想起更多的電影與文字/逝去的情感。終究不知道自己被什麼詛咒了,或許是那以不幸為稱呼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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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麗葉塔隻在最開始對樹枝、大海、野鹿感到驚訝,直到後來在父親詭異的車内甚至他與保姆詭異的笑容中感動從容。詭異?難道會有人不覺得她生命裡出現的一切不詭異嗎?一個隻在電話裡聽說過的弟弟、一個不知為何蘇醒過來的母親、一個電梯裡偶遇的愛人、一個憑空出現的女兒兒時玩伴,包括她自己的變化,一切都在緊張與驚喜中誕生,一切又如同被她扔掉的蛋糕一般隻存在于一瞬間。一件永遠無法被解釋的事以碎片的形式出現在記憶裡一瞬間,毫無疑問,胡麗葉塔已經完全被詛咒了,那迅速舞動地鋼筆如同魔法杖一樣不斷向自己揮舞着。可是,我和她都仍記得繼續寫下去的理由,那種無論遇見多少次都想再次遇見的感觸。總是強調,那種欲望。

側身而看,隻為想看的更多,但在什麼時候才能看得更多?正因為這個提問,或許它首先是屬于電影的東西。知識儲備,但觀者會如何聯想到?(這正是科恩兄弟扼殺想象力的表現)放開想象,那想象的邊界又在哪?多多交流,終有一天會站不穩自己腳跟。更多去看,但看見的豈不是更多的秘密?正因為電影的運動性,它的回答隻能是想盡辦法看下去吧,想盡辦法想下去吧,想盡辦法聊下去吧。側身而看,正如同我們無法記住所有鏡頭,但總是斷言整部電影。《胡麗葉塔》的一切總是讓人警覺:我快要遺忘了,我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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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胡麗葉塔在籃球場邊第二次遇見貝雅時,兩人既緊張又激動,環繞的攝影機仿佛要讓這種情緒一直流動下去,她究竟是在渴望這種詛咒嗎?但又有其他什麼辦法,她是如同我們般的在欲望中的遺留之人。如果我們說《胡麗葉塔》是不幸的,那它的不幸卻又和幸福一樣往前延長,無端的情緒以瞬間姿态的形式化為咒語,講述者口中密密麻麻的符号詛咒着聽衆。而胡麗葉塔呢?她自己撰寫着文字、她自己回到曾停留過的地方、她自己在不經意間回頭,終究是她自己以側身為賭注詛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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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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