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虛拟的車間。就像未來的AI想象把它寫出來的程序員996+擠地鐵+吃外賣的生活,它想象了體力勞動工廠的勞動和生活。想象會抽象,同時也把局部接近不合理地具象化。

人類生活的99%時段以體力活為主。人類進化到以腦力活為主是最近三五十年的事情。我們的四肢、軀幹、骨架、肌肉、神經系統,都是為體力活設計的。這兩個模式的交替可能是永久性的,就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孩子再也回不到體力活的年代。這個事實有點驚悚,但多數人必須适應。我預言下一個轉折是多數人多數時間不用工作,度假與工作時間的比例将颠倒。想來那可能是一個災難,但也可能是必由之路。



《車間》非常宏大。往小處說,它是回憶/反思大工廠時期。但往更大處說,它在回憶/反思我們以四肢和軀幹存在的時期。它的基礎觀點是那個可憎的時代終于過去了。我們終于迎來了一個美麗新世界,在新的世界中,人依靠那點可憐的大腦算計别人而形成支撐自己存在下去的心理動力。他的四肢和軀幹已經不再提供動力。

這是一個肢體作品。它同時也是同名話劇。

人們在假設的車間、假設的機床上、做着假設的生産性動作。


我姐姐的工作是儀器儀表的檢測,後來她回憶其實那些儀器一般有20公斤重,她要從地面搬到桌面上,檢測之後再搬下來,多的時候一天200台。她不太記得她是怎麼做到這樣的工作量的。但當時這屬于無線電、不算重體力活,一位遠房姐姐知青下鄉回來工作是分揀礦石,在礦坑裡工作,體力消耗非常大,40歲就退休了。作家李陀早年小說寫天車的暈眩,後來的作家路内寫大工廠的殘忍。這些距離我們并不遙遠。今年十薦投遞來的《常娥》裡的主角是位就地就業的改開第一代女性,在蘇錫常地區開沖床。

李凝的意識形态中一直有反抗,他反抗的外表是否定資本或全球化,《車間》内劇情的線索比較像第一國際走向終結時期的過渡,就是無論李凝的短暫歐洲停留受到了什麼影響,西馬的實踐在他作品中非常清晰,雖然其靈感完全是中國原生的。影片在肢體、欲望、怠工之外,引入了一條艾利亞·卡贊《碼頭風雲》式的工團主義暴力傾向、但轉向了非暴力的官僚化,昔日的工人頭目或陰謀者,成為前蘇聯晚期式的空洞能指,抽離了所有作為、欲望或快樂,抽離了一切所指,成為自我信奉的意識形态的終結标本,隻是他還在行走、還沒自封在工廠大門上方的雕像中。



李凝的車間和工廠部分的創作後,停滞了很久,才逐漸把最後部分做了出來。我在此透露了太多劇情,這問題并不大,因為這是由細節構成的一個象征主義作品,劇情在當中隻如同交響樂隊的銅管部分。如果沒有最後一段、向今天的日常的回歸和對臃腫的肉體的高光表現,此片會更架空和理論化。

此片可能過分抽象、所指過于宏大、或象征性不明。但在目前中國的影像創作中,它仍是馬克思主義脈絡上的、帶有唯一性的現代主義影像文本。

另外,這是一個工作坊作品,不止是個人作品。它主要是個肢體劇場作品。代表着藍領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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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民22年10月于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