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恒立

公众号:抛开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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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一秒钟》终于全国公映了。这天我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醒来,上海在初冬的阴雨中晨昏不明。

今天的赖床理由是,“凤凰电影”在一早发了一篇张艺谋导演的专访。仔细读完专访,感觉是有些伤感,更多是失望,觉得当这位国民级大导演将电影比作讲究“新鲜性、时令性”的瓜果时,他已经不只是在作品中显出老态,而是真的已经服老了。他开始念叨“电影中的胶片大循环是我创造的”、“我从《三枪》开始就用数字机了”,开始把越来越多的信念让渡给对技术的迷信,开始谈论“厉害极了”的“空气成像”,开始用“情怀”、“人生”这些词汇描述电影的某种本质……总之,他似乎已经接受“他的时代已经过去”这句他的影迷直到《影》还可以用有力的论据否定的判词,真的只想做一个出产影像产品的匠人了。

每一代人都会老去,只是对于艺术家,我们总是期待着时间会让他们变得更丰饶,而不是更贫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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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样的预期,从影院出来时我反而觉得有了某种听老人讲述往事后的平宁。影片中有对那个时代的提纯和美化,当然,有史实细节的不符,当然,有过于戏剧化的人物状态,当然,老人的回忆不都是这样吗?

这不是一部好电影。哪怕在名导们几乎人均一部的“致电影的情书”系列中,环比近十年的作品,它既没有《雨果》的电影史反思,也没有《头号玩家》中丰富的迷影记忆,更没有《好莱坞往事》精巧的剧作结构,若说胜过勉强入列的《芳华》,也只是因为多了些真诚和善意。

但是看到最后张译在沙丘上徒劳地踢着沙子的时候,我还是被感动了。那种感动有点像是,庆幸这世上恶人要立地成佛,毕竟只需要放下屠刀而已,或说像是发现人终究可以在一切伤痕下存活,只需要自欺欺人,加上一点憨直的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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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译所饰演的劳改犯角色是不完整的。从导演的访谈中我们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劳改犯女儿死亡的情节被删去了。这项删节使劳改犯对那“一秒钟”的执念显得空虚无由,进而让这个人物难以取信于观众。同时,影片对角色的其他前史呈现得也不够,比如斗殴原因,这对人物丰满度非常重要,或比如洗印照片的经历,这使得人物参与清洗胶片的情节显得生硬。当观众无法以跟随角色的方式进入这段剧作设计中的华彩段落时,这一段就显得有些冗长、老套,甚至有说教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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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后与朋友聊天时,我提到了“极简”这个词。或许这么说在程度上有些夸张吧,但《一秒钟》总体上做减法的倾向是显然的。所以也许公正地说,主角形象的残缺不太好断言一定不是有意取舍的结果,或残缺的剧作逻辑本身未必不能是一层表意,但劳改犯与刘闺女之间人物关系的强戏剧化色彩,至少说明了创作者所做的减法不彻底、不平均、不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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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在影像上的减法,最显著的当然是对西北本就单调的戈壁场景的进一步筛减。日戏中的强光抹平了层次感,增加了唯美化效果,夜戏中布光逻辑被简化到甚至不惜暴露女主角不自然的眼神光,还有开篇不久,卡车外景镜头那种《西北偏北》式的孤独感,这些或许都映射出了曾经缤纷繁盛的“国师”如今心境的变化。

同样,熟悉导演视觉创造力的影迷是有理由对从清洗胶片到铺设“大循环”片路的核心段落失望的,毕竟哪怕与《影》中的伞阵相比,这一段在惊艳程度上也远远不如,以至于不得不借助范伟如今已越来越少使用的喜剧武器来保持观众的注意力。无论这是由于无心、无力还是客观制片时间的限制,呈现出的效果都令人遗憾,这种遗憾恐怕与观众是否分享年代情结或胶片情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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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反派影评”对《好莱坞往事》的评论集中分析了其中通过对银幕本身的运用而带出的某种“元电影”范畴的表达。我想在对《一秒钟》的分析中,这个角度也是有启发性的,甚至也可以依样分析出幕布的空间分隔结构下观众与电影中角色的“多层凝视关系”。这应当是可以算作本片优点的。只是我依然愿意对这类结构分析的表意效果保留疑虑,尤其在《一秒钟》这样一部并没有清晰完整的符号体系的影片中。

影片核心段落中更使我动容的,是两场单独分解出的戏。

第一场确切地说是几个镜头。在“洞穴比喻”的基本内容已经进入流行文化的当下,当看到灯光亮起,人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身体和物品向幕布上投映,并为此狂热欢呼的时候,想到柏拉图笔下的囚徒应该并不算过于勉强和悲观,虽然这应当不是创作者的本意。如果说本片有向“元电影”方向阐释的可能,大概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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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困于洞穴中,彼时与现在并没有太大的分别,电影只是人在无力面对洞外世界时聊以自慰的幻影,彼时与现在本质上也没有太大的分别。在聊以自慰的基础上,电影如果媚于众,便会煽动起不祥的狂热,但终究终究,幕布上的梦幻所引发的思绪可能是洞穴中囚徒们能够拥有的最真实的东西了。这些,在彼时与现在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只是人们对真实是贪婪的,人们永远会想要“更加真实”的东西,而同时又害怕“太真实”的东西。这一点彼时与现在更加没有太大的分别,而我们也因为这一点从手指在幕布上的投影开始,创造了如今催生“技术原因”的电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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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使我动容的戏,是劳改犯与刘闺女被背对背捆绑在一起,为《英雄儿女》结局的父女相认流泪的场景。同样,我感受到的某种尖锐的东西应当并非创作者的本意,但如果我们需要这部电影有更具体的反思,这一幕应当是被记住的。因为反思要求我们直言并记得,在彼时这个国家不仅有群氓的狂热,更有特权结构的社会底色。

与银幕上生硬的英雄父女相认情节相对照的,是银幕外家破人亡的一对“父女”的眼泪。刘闺女一句想念父亲的自白实际完成了自己与父亲的和解,但这一和解由于与电影中的认亲相对照,反而显得毫无温情可言,只让我觉得一阵心寒。

特权社会的残忍在于,个体与权力中心的距离成为唯一并强大的尺度,人的一切都可以并被认为应当放入其中衡量。电影的这一幕在剧作上是简单粗暴的,但无意中,这种简单粗暴对那个特权社会完成了十分尖锐的嘲讽:劳改犯所触犯的法律,与刘闺女身上的家庭道德污点,都只是特权的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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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从角色设置还是从表演的执行来说,范电影都是全片最完整的角色。这个人物有前史、有层次、有欲求,也有虽然不突出却相对清晰的人物弧光。导演说这个角色最初计划邀请的演员是徐峥。对照后者的表演习惯,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出范伟对角色二次创作的轨迹。更多深藏的机心,更多真伪之间的纹理,更多油滑世故之下隐现的无奈甚至悲戚,这些都是“徐电影”可能不会用心太多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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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范电影是那一代或者说几代社会中下层文化工作者的典型,我想导演对这样的人是非常熟悉的。他们精明又愚昧,自私而自负,真诚地相信文艺的价值,敏感于人的苦难,却又不敢将自己的感受剥离于流俗智慧的包裹。

所以,范电影在“脑子坏了”之前的沉默既是因为悔恨过于强烈,也是拉近自己与劳改犯关系的情感铺垫;“我没让他们打人”的幼稚谎言既是手足无措慌不择言,也是为了自我安慰的致歉;而“留个纪念”,既是人物弧光终点最单纯的善意,却也难免让我们想起劳改犯的最后一句威胁“一刀捅了你”,时间是在“等我出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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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对于“等我出来后”的戏份,导演完全没有掺杂一丝戾气“杂质”的意愿,其提纯的程度甚至让和我一起观影的朋友感到恼火。我自己相类似的不满大概消解于两个地方,一个是已提及的,张译重回故地,踢着沙子的场景中难以言表的情绪,另一个是“抛开书本”另一篇文章中对比本片与《我的父亲母亲》时的句子,她说那年失而复得的发卡“已幻化成今天打开纸包的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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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不定的沙丘是时间的具象,在沙丘中寻找两格十二分之一秒的胶片是荒谬的徒劳,何况两年之后,沙丘的地貌一定完全不同于往日,只凭记忆去寻找故地无异于刻舟求剑。

然而,应该是唐诺吧,说刻舟求剑其实是一个极度浪漫又深情的故事,因为生如不系之舟。那一代人最锋锐最明净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落在集体狂热的洪流里,沉入罪恶的深处,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如今甘于庸钝浑噩、随波逐流,还任意嘲笑着少数愿意回望的人心中那一点清新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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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无论如何,七十年代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我想与一代人的老去相比,一只小舟上的刻痕,和电影的介质从胶片到数字的转变,都显得不是太重要的事了。与自我陶醉的怀旧情绪以及带着恶意去指责“坏人变老了”相比,更值得我们做的事情是趁着那一代受过苦难的人还在,记忆还鲜活,去勇敢地反思那些苦难。虽然从《一秒钟》的成片与这一年的波折来看,无论是国民大导演还是当前掌握最多可反思资源的公权力,都显然不具备反思的勇气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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