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口述史,老老实实拳拳到肉的拍摄方式,有头有尾,拉出一条时间线索,比之前那些三和纪录片好太多。
逻辑和时间线都非常清楚,首先被提出的就是身份,主体大多是中西部乡村地区外出打工的十几岁年轻人。回顾接触杀马特的初衷,被大多数人反复提及的无外乎两个基本理由:一个是刚出来很年轻,太老实被欺骗过上了很多当,想要看起来凶一点不被人欺负;另一个是孤独,在工厂中他们作为工人不断被打散(在流水线上做得快和慢工友都会讨厌你,只能成为机械的零件),同时处于严苛的规训管控之下(管理者大声训斥所有人都一样,对身体的管控特别严格,不能奇装异服,要扒人耳垂看有没有耳洞),在这样的一个异化状态下,根本没有与他人连接的可能,想要逃离那样一种被压抑得太厉害的状态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想要不被欺负,想要人关心自己,喜欢自己,和自己交朋友,想要爱情。这些非常基本的人类需求驱动了杀马特的实践,在(经济)所能承受的范围内,通过改造身体(主要是发型)去获得共同体(家族)的感觉,找寻同类,然后不再孤独。如果说一开始在溜冰场中是个人层面的情感满足,后来随着影响力渐渐扩大,影响到各个地方的工人,这个时候现实中的联合正在达成:“到处的人都来找我们耍,我和堂姐影响了好多工厂小妹,跳舞,烟也抽了,酒也喝了,牛逼啦,拽啦,不得了啦,去辞职啦!”“已经和别的工人不一样了,不想再低下头去做机械的事情。”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是实践层面上的高峰了,往后就是不断回落。回落一开始也是很个人的,受不了上班了,那么在外面吃什么?没饭吃就要工作(现在互联网上也常说的“不工作就没有饭吃”),一方面情感上非常抗拒上班,另一方面作为精神寄托的杀马特造型又让自己的身体无法再满足进入工厂的标准化条件,饿到不得不妥协(把头发染回来),回到工厂食堂吃饭,“最好吃的饭。好久没有吃过饭了。”
与此同时在公共领域,杀马特暴露在主流媒体和其他人的偏见中,从线上(潜入群组解散群组)线下(拉去派出所)打压,多方面的联合绞杀,这种自发于个人情感的、不自觉和无组织的联合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最后就是“全部灭掉”。
扑杀导致的消亡持续到抖音快手直播时代,杀马特们在互联网上重逢并期待复兴。此时真发被假发取代,幽默被戏仿取代,家族复兴和吸引观众的因素并行,以前的杀马特们戴起假发怀旧或是在屏幕前重操旧业,场景不再是溜冰场而是互联网,其中很大的不同就在于杀马特从一种闲暇休息时间(如果有的话)的交际和娱乐变成了作为谋生手段的工作,这种工作和流水线不同,没有明显的界限,几乎是无时无刻的(几点到几点/早上起来就拿自拍杆)。除了赚钱,干起这行当的杀马特们初衷跟以往的实践仍有情感联系:真发假发无所谓,不要拿杀马特乱搞就好,家族还在就好,想给家族尽一份力。我带几个人拍,收入全部都是平分给他们。他们自己做观众时会支持同样是杀马特的主播:大家赚钱都不容易,一个家族的,能帮多少帮多少。
互联网时代,杀马特有了观众,可是观众是什么样的呢:你越卖力他越开心。看你人不人鬼不鬼越开心,看你穿很帅有女朋友就不开心。“有的人把我们当猴子看,有时候是小丑。如果你心情不好来看我们,我们装疯卖傻让你开心,那也好。”
和流水线上机械麻木的快相比,在直播时代卖力到让身体疼痛是新的工作方式,暴露在互联网中,他们要面临的东西也复杂起来。在影片结尾,摄像头对准工人平时不爱抬头看的高楼缓缓旋转,在令人眩晕的景象里,一个声音诉说着自己的真切感受:老一辈没有打下基础的,一出来想到的就是进厂,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想到这个。但是进厂,总要找点玩的,只能玩头发,没有别的玩的了,别的玩不起。只有社会还存在,就会有被伤害的人。
按照以往的习惯,我会问杀马特是什么?是一种身份认同吗?一种情感连接?一种抵抗方式?我会去分个人、公共,我会去问它在什么情况下是抵抗的而什么情况下是被整合的。我会试图这样做,历时方面去和之前之后的工人运动、青年亚文化结合,共时上会与各国的实践进行对照,在正反合里挖掘新的问题。
但是目前我不想这样做。有情感方面的这么一层关系在,在我小升初那几年,城乡结合部地区受到杀马特风潮的影响还蛮大的,虽然当时已经是衰落期,多数以负面形象出现,解读也充满偏见,但是杀马特衰微之后的变体——当时小镇中不上学的“非主流”闲散年轻人,街上也好,qq上也好,身边还是很多的。包括片子中拍到的那种溜冰场,中小学的时候也被朋友领着去过好几次。
这个片子涉及的东西,我情感上和能力上都还无法处理它,既不能单纯把它当作一个文本来对待,试图通过理论学习去解析把握它,也不赞同从感性上叙述出一种虚伪的共通感去做奇观化和媚俗的尝试,只能写下这个笔记,想着或许有一天可以回头审视。唉,这种路越走越窄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只能想到这个”所包含的那种丧失,丧失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想象力的感觉,和当下很多时刻的心理状态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