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晓夫执政时期,苏联多个地区相继因物价上涨、过渡剥削而爆发起义行动。其中,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莫过于1962年新切尔卡斯克屠杀。

从6月1日起将肉类、肉制品的零售价格平均上调30%, 动物油的零售价格平均上调25%。涨价消息于6月1日向全民广播时,引发罗斯托夫州新切尔卡斯克市电力机车制造厂工人的不满,他们于上午开始罢工,到厂部解决生活问题未果。第二日,约8000名群众汇集到市委大楼前再度请愿,政府派出军队向群众开火。事件造成23人死亡,87人受伤,死伤者大部分是18-25岁的青年。(Трудовые конфликты В СССР. 19З0- 1991. С.ЗЗ7, ЗЗ8.)

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的影片《亲爱的同志》,正是基于上述背景创作的。当时的新切尔卡斯克除了基本物价上涨,工资水平持续低迷之外,还存在着许多整个苏联普遍面临的问题。工人生活条件比之斯大林时代全面恶化,基本工资平均下调约三分之一,而绝大部分的工人家庭没有住房保障,甚至需要把相当一部分(20%-35%)的工资用于房租。工人处境的雪上加霜造成苏维埃政府民生矛盾持续扩大化,6月1日的食品必需品价格上涨,正是压垮工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可以看到,康查洛夫斯基几乎在影片叙事层面摒弃了隐喻和反讽等叙事技巧,采用4:3画幅、黑白胶片来贴近事件本身的基调,近乎白描的镜头从一名市政中层女干部柳达切入,具体而微地展现了后斯大林时代整个苏联的社会矛盾。柳达的干部社会身份和家庭生活之间的矛盾,她个人身上苏维埃战士的勇敢无私,和作为人的个体性之间的二元冲突贯穿了影片始终。她的心态,也与许多曾经苏联时代人不谋而合——他们既热爱苏维埃,又不完全爱苏维埃。

柳达所处的三代单亲家庭构建了苏联从一战后、卫国战争时期到赫鲁晓夫执政时期的单元模型。外公的壮年时期正值20世纪20年代,支持沙皇的哥萨克人依靠强大的军事能力和战争素质掀起叛乱,并一度将苏联红/军赶出顿河流域,苏联于是实施暴力清除哥萨克的激进政策,顿河流域的哥萨克民族主体在战争中遭受巨大冲击,人口锐减、财产和土地被没收、传统文化消亡,苏联的草创就是建立在暴力屠杀的基础上的。外公的侄女就是在这个时候遭到强奸并被杀害的。然而,他的下一代柳达,却成长为一名义无反顾的苏维埃战士,她在卫国战争时期担任护士,和一名已婚士兵媾和,又在他阵亡后剩下遗腹子。她的壮年奉献给Communism,即使她搞婚外情、行使配给特权、支持镇压起义,她也是卫国战争期间的英雄。然而,在一个连斯大林都在死后被披露负面秘闻被清算的时代背景下,柳达的所为怎会不具有普遍性呢?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柳达像极了四五十年代的苏联社会,——她既忠诚于信仰,又理所应当地行使特权;她爱她参加起义的女儿,又主张暴力镇压起义行动;既拥护苏维埃,又不遗余力地提出有损苏维埃的决定。一如她所处的苏联本身——既是工农庇护者,又是压迫的来源;既光辉伟大,又阴私可鄙;既令人怀念称颂,又被人遗弃唾骂。

成长于60年代的女儿没有经历过波澜壮阔的卫国战争,也不曾受益于列宁、斯大林的政策,在赫鲁晓夫时代,生存环境逐渐逼仄,女儿分所当为地成为一名具有反抗精神的工人,祖孙三代的的不同经历,不同阵营造就了他们之间迥异的倾向,也是苏维埃政权多面性的侧写。

起义发生之初,柳达坚定不移地支持严惩暴乱者,到她自己的女儿也受到起义波及,她的苏维埃信仰随着在厕所一句“上帝!”的痛呼被瓦解,东正教悄无声息地取代了苏维埃,但随后她和克格勃朋友去寻找女儿尸体,得知女儿死讯后唱的依然是苏联军歌,夺走她女儿的苏联此时更像一支安慰剂,柳达被异化为苏联政权下模糊个人情感欲求的符号,她被迫投身于斯德哥尔摩情结,只有把身心都奉献给苏维埃,告诉自己为了信仰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才能够麻痹自己,消化掉血腥镇压革命的极端恶果。

柳达使观众不禁想起《再见,列宁》中对苏维埃一片赤诚的母亲,最后和列宁雕像的诀别,是多么令人动容。同样的母亲形象,同样热切地拥护布尔什维克,然而,正好相反的是,《亲爱的同志》批判地展现了信仰并非铁板一块,苏维埃在光辉伟大背后龌龊的一面。那个唱着军歌向斯大林致敬的母亲,和《再见列宁》中因为信仰而活下去的母亲,又是多么不同。

可惜的是,结尾女儿回归的情节安排削弱了前面的铺垫,且和整部电影基调并不匹配,正因为最后结局的戏剧性转折,政治申诉变成反叛的寓言,女主人公坚持了信仰,所以女儿才会失而复得,蒙太奇叙事虽然没有直白地阐明二者之间的关系,但很显然,在康查洛夫斯基的镜头语言下,二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的因果联结。那么,观众所能感受到的,对极权政治的干犯和痛恨,似乎变成了一种多管闲事——“看啊,连失去女儿的人都坚持信仰,所以她的女儿才失而复得,他们真是可敬的一家!”

好在康查洛夫斯基没有执着于给苏维埃的幽灵招魂,担任过《伊万的童年》编剧的老人几十年来始终把人性抒写和反思放在主旋律叙事之前,我们能够从电影的细节中获知,屠杀其实并非事件的终结,而只是开始。事实上,在镇压后的清算中,遇难者家属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十数名参与起义的人员被处以死刑。

苏联政府对其错误定性,将‘群众自发性的请愿运动’判定为‘流氓刑事犯罪分子组织的土匪行动’,从而将事件的主要矛盾由‘人民对政府的问责’转化为‘中央及人民大众对流氓分子的惩治’。通过这种移花接木之术,政府回避了关键问题,掩盖了自已经济政策的失败。而在武力镇压运动之后,政府同样没有认真反省导致骚乱的根源,相反,它充分肯定了自己的镇压方针,还加大了对社会的管控力度, 继续采用高压手段。(《新切尔卡斯克事件的定性及其对苏联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