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哀悼基督》的上空,乔托画了十个哭泣的小天使。他们的姿态各不相同,多数是朝下的,一边⻜,一边把头往下探,很关切的模样,但还有个绿袍的小家伙,正撑着身体抬头哀嚎。以及一位穿粉色袍子的,他伤心得把头扭了过去,两手攥在脖子边。再看左上角的那个天使,他的衣服和翅膀像金丝一样, 他下面的那位,袖子上也绣着金带,这俩都在俯身望。可再下边的那一个,却抬着头,捧着腮,悲恸至极的样子。再往中间点,又是两个飞下来的,一个拿袖子捂住了脸,另一个则翅膀朝两边打开,双臂张开俯冲下来,他在看着死去的基督。这些小朋友的翅膀和衣裳一个颜色,他们都没有脚,⻓袍如羽毛似的在云中⻜旋。
戈达尔很喜欢这些小天使,他把他们放在《李尔王》的开头,以及影片的一些关键时刻,还给其中那个攥着手的配上了哭声:“呜呜,我们不再无辜,但是,影像或现实,随便你怎么叫好了,我们曾为之奋斗过”。这种哭泣显然是喜剧的。
影片的处境颇为滑稽,起因是戈达尔和佳能公司(不是那个大胶片公司,而是一个小影视公司)在餐巾纸上签订了合同,答应给对方拍《李尔王》。结果,原定的顾问奥逊·威尔斯于1985年去世了,而1986年则发生了切尔诺贝利核爆炸,他在影片中反复提及:“这是切尔诺贝利后的时代,电影、以及任何普遍的艺术都失传了,它们需要被重新发明。”于是,剧组成员们在一片片荒野里踌躇,无论是内景还是外景,都毫无情致可言,那些苍灰的湖面和树林,令人想起《哀悼基督》背景里的托斯卡纳山,但不同于那幅生动的图画,在这里,演员只能做干燥的事情。
作家梅勒一开始给他写了剧本,他和他的女儿是最初的主演,但梅勒拒绝以自己、而非李尔王的身份念台词,因此作罢。在成片开头,那两次堪称难看的排演,就展示了这场失败的合作。但是合同的期限就要到了,这意味着戈达尔即将被告上法庭,与此同时,他思考着考狄利娅的处境——不是李尔王与他的三个女儿,而是考狄利娅与她的三个父亲。
为了继续探讨这种处境,在两周内完成电影,就有了一个叫小莎士比亚五世的人,他承担起了寻找台词与影像的工作。戈达尔则变成了插头先生,他和李尔罗先生继续担当李尔王的化身,他们都喜欢咧着嘴说话。而一个新的女儿,担当了考狄利娅的化身。插头先生将自己关在剪辑室已二十年之久,弗吉尼亚和埃德加是他的助手——他们继承了伍尔夫和爱伦坡的名字,埃德加又与剧中被陷害、而扮成疯子的哥哥同名。他们每天在路上捡东西,再带回来给插头先生。以及四个小精灵,她们会跟在小莎士比亚五世的身后,窃取他的动作,也会抢走埃德加的东西,或者入侵别人的家。
从谷克多以来,行路的诗人会途遇各种神话角色——俄狄浦斯、安提戈涅,以及那些更神秘的人士——他们沿着自己的方向行进,与诗人擦肩而过。所以,无论是流放谷克多的地球之路,还是《李尔王》这个切尔诺贝利后的舞台,本属于不同时空的人物都直接相遇,直接交错,在这个公共的艺术史世界里,他们居住于不同的地带。老人与女儿住在酒店,而插头先生,他与弗吉尼亚和埃德加呆在小屋里,小莎士比亚五世的任务之一就是拜访他。
这些人都是艺术史的孤儿,不再有严格的创作者与创作对象之界限。小莎士比亚五世坐在饭店里,喝着一盘深黄色的汤,突然听见考狄利娅与李尔王的台词,他抬头一看,老人和女儿就坐在前桌,服务员称其为“李尔罗先生”。李尔罗接替了梅勒的工作,对女儿讲着黑帮头目的故事,当然这是戈达尔的爱好,他认为那些黑帮人物是当代的李尔王。电影的确制造了一些类似黑帮片的场景,比如染血的床单,比如穿着黑手党风衣的小精灵,但它始终没有变成可信的情境,而是保持为一个设想。
电影错过了二战史,戈达尔认为,由于没有集中营的录像被保存下来,所以电影错过了对这一段历史的警告和见证。但在切尔诺贝利之后,应该有新的电影史。小莎士比亚坐在餐厅里想很多事情,他总是在想,自己处于电影史中的什么位置?从而他想到那些“别的妖精”,从马塞尔·卡尔内到谷克多,他们的肖像被逐一放映,作为历史里的人,他们被小莎士比亚五世判断:“雅克,对,弗里茨,对,弗朗索瓦,错,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又被戈达尔入侵,后者在复读一些电影人的自白,碎片连着碎片,成了一场诸多声部、而并不统一的思辨。那些照片里的幽灵,既似回应着段段独白,又保持着自身的静止,作为他们的延续者,小莎士比亚五世站在海边,李尔王与肯特的对话响起,有个男声和一个女声在替他念诵。
电影史从美术史以来就存在,所以戈达尔并不复现美术作品,对他来说,要么是最真实的影像,要么是最粗糙的合成,他不制作逼真的影像。他点着打火机,探访一张张画作,既作为《李尔王》的参考,也用它们来表现某个情节。他挖出某张画里的某副面孔、某个人体,或者把大半幅都隐藏在黑暗里,导致你无从查证它本来是什么,它便成为了秘密的遗迹,成为了影像的材料。
与此同时,由于拍摄过程的仓促,场景之间往往缺乏衔接。黑夜突然变成白天,酒店房间成了一个抽象的地方,精灵们从各个门窗里进来,甚至只是通过两个镜头的裂缝,进来又消失。这是切尔诺贝利后的世界,除了幸存的房子,只有海水和枯萎的森林。弗吉尼亚和埃德加捡了些小东西来:一篮郁金香,一把树枝,放在舞台上,做火焰与词语的实验。
组成整部《李尔王》的,就是各种杂草般的活动:一片草杆子向前倒,小莎士比亚五世走了出来,他走路不看路,低头写着笔记,胯下有一捆衰草;剪辑室里,埃德加在钻木取火,插头先生给他打火机,他就不停地点火又端详,还想烧了弗吉尼亚在熨烫的白裙子,那是给考狄利娅的白裙子;还有一次,埃德加捡了个银色的盖子,刚往头上敲了几下,就被小精灵们抢去;而插头先生困在银幕与纸盒的实验中······他们的举止,各种徒劳的行为,像最干燥的喜剧,发生在没有搭建好的剧场里,但这些手部的戏剧连接了心与火、思考与身体。
如果把《李尔王》看作《电影史》的序章,那么《电影史》里纷繁的影像拼贴,即是对这种手部戏剧的延伸,与之平行的,是戈达尔自己的样子,他在打字机前发呆的模样,他把自己的头放进电视机架子里的模样,正是思考者本身的滑稽。阻塞而反复,像多动症一样摆弄不停,埃德加挥舞网兜的手,戈达尔拼贴影像的手,都是对事物的多动症。
与戈达尔的多动症相对的,是莎士比亚台词的多动症。“啊!真话和胡话混在一起!虽然是疯话,却不是全无意义的。”这是《李尔王》剧本的真实写照,就说那个弄人(李尔王的小丑),他随便问你要个词语,比如鸡蛋,就能把鸡蛋和王冠对起来,再把空蛋壳和李尔王光秃秃的脑子对起来,他拿最插科打诨的东西讲大家最关心的事,而他说牡蛎的时候,你根本想不到接下来要说蜗牛。
戈达尔是弄人的转世,他很爱玩拆字游戏。他把Lear戏称为L’EAR,来讽喻李尔王的有耳无眼,还把Woody Allen叫做Mr.Alien,把缝胶片的活交给了他,他还把“权力与道德”的主题改写为“权力对(对决)道德”。影片里那些让人过目不忘的语句,一半来自于咬字过于清楚的英式发音,比如考狄利娅把Nothing说成No Thing,这两个词就十分鲜明地刻下;还有一半,是拆字游戏里异常清晰的词语和字体,戈达尔一边把观点写得很醒目,一边让观点们你推我攘,让自己口齿不清。
《李尔王》确实有很多个声部,就说第三幕第六场“审判”的开头:埃德加看到魔鬼;弄人在以“绅士”的比喻讽刺李尔王;李尔王在诅咒自己的女儿,接着他嚷道要庭审,弄人便找了两把折凳来代表两个公主。这就是一段杂耍,三人各管各地说话,相互巧妙地避开,却又勾连。
因而在电影里,声音总是从不同的方向响起。故事的台词发生在场景中,又在影像的上空漂浮,说话者是混淆的,语气也有所变化,有时会用后面的句子,来呼应此刻的情景。大家都很喜欢弄人的金句,当李尔王说他老了,考狄利娅就答:“你应该懂点世故再老啊”;有一回,小精灵拍拍李尔罗的肩膀说:“李尔的影子”;还有那歪嘴巴的插头先生,他对小莎士比亚五世叫道:“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一张折凳哩”,这是弄人在“法庭”上的玩笑。
屋子内,荒野间,到处有鸟的啸鸣,它们是切尔诺贝利后的幸存物种,以及唯一一匹白马。自然声被过重地拼到了场景里,制造着戏剧的强度。角色们吟诵对方的台词,成为预言和互文。当李尔罗拆开两个大女儿的电报,放声地读着那些恭维话,考狄利娅就去了阳台,这时响起一些台词:“人逢到急迫时,生活的必需品也变得奇怪,最微贱的东西竟也变得珍贵起来。”然后是:“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它们是李尔王流浪时的悲叹,却用来描述被放逐的考狄利娅,阳台上风声隆隆,她没有话说。
考狄利娅与众不同,她是沉默的,当父亲要她表达爱意时,她拒绝说话,在她远赴法国的路上,我们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或许,影片里所有滑稽的戏剧,都是为了那唯一一个影像,即考狄利娅的尸体躺在岩石上、李尔王持枪站在海边的镜头,它被称为新世界的第一个影像。而在对它的构思过程中,她对父亲的黑帮故事沉默,对姐姐们的话术沉默,也对小莎士比亚五世的设想沉默,她是一个独立的实体,而非接受一切编纂的对象。对此,小莎士比亚五世描述道:“这个女孩的沉默不是无声,不会通向暴力,但是,一切的阴谋和组织都围绕着她的沉默,都想让她的沉默,沉默,这才产生了暴力。”
在卫生间里,考狄利娅狠狠擦着脸,又和镜中的自己碰了碰手,这时传来女服务员的敲门声。她们直接从卫生间走进了客厅,女服务员坐在沙发上,转着餐桌的转盘,挨个儿地敲盘子和杯子,随即她拿起一幅画,走进阳台消失。于是,考狄利娅还看到两个精灵在沙发上抽烟,可她一上前,她们也不见了,只留给她两本画册。
图画如幻影,掠过考狄利娅眼前,海鸟在翻飞,书页在翻飞,有逃离风暴的船,有牧羊人的梦,有希腊的先知,梦游中的麦克白夫人,和一个叫blenda的人的梦,当她睡觉的时候,床边围着好多诡谲的小妖怪······等等等等,那些形象凝聚出自己的故事,它们也向考狄利娅做出承诺,那是秘密的承诺,有关她的牺牲和解放,她的眼神在和她翻画的速度抗衡。这场戏剧,发生在切尔诺贝利后的世界里,当权力与道德在对决,当写笔记的小莎士比亚五世,和海浪相对决的时候。
考狄利娅的沉默是一种牺牲,她放弃了词藻与财产,方证明了对父亲的爱,她舍弃了性命,换来国土上的新历史。因此,改编这样一个故事,必须理解牺牲的问题,就像新的艺术史,总是诞生自生与死的节点。但再次说到戈达尔的道德,他不喜欢逼真的影像,所以他做了一些牺牲的游戏,从插头先生用小恐龙模拟的“最终的审判”,到他把一簇簇花瓣重新插回花托,而自己死去,事实上,只有那些鲜花遭到了屠戮(而这种影像将始终遭我们质疑),别的桥段都保持着实验的干燥。
在花朵的真死和戈达尔的假死之间,小莎士比亚五世感叹,影像复活了,冬天的树林微微颤抖,仿若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走进林中,突然埃德加跳了出来:“停下!”于是他像《哀悼基督》里那个俯冲的小天使一样倒地。考狄利娅无声地说:“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河水潺潺,三幅画表现了影像的重生:安杰利科修士的《圣母领报》、莫奈的《花园小径》、梵·高的《麦田群鸦》里的一只飞鸦,即为新世界的标志。其实《李尔王》里关于影像史、关于蒙太奇的论点,都还没有被讨论完整,他需要用一整个《电影史》的项目来继续辩证。
趁小莎士比亚五世昏倒,埃德加把影像用胶片卷起来偷走了,瞧见后者醒过来,他就赶紧逃去。然后,他们和弗吉尼亚坐在海边,一块等待着。李尔罗疯疯癫癫地走了过来,考狄利娅也牵着白马走过去,她身上穿着白裙子。当李尔罗把绿网兜还给埃德加,再接过一把枪,小莎士比亚五世跟他对了最后一幕的台词,这是第一次双方都在场的剧本围读。
最后一幕分为四个固定镜头,最终被送去给剪辑室里的Mr.Alien,他用别针和缝衣针缝制胶片,穿连起那些粗糙的画面,那些错综的台词。在插头先生的阴影下,他将骏马的动作放慢,在胶片上录下十四行诗。
考狄利娅踏上了这一幕,她牵起马,走进荒草地,那白马骄傲地甩着尾巴,伴着她向草场后面的大海走去,她们踩响地上的腐草、锋利的枯叶和死掉的虫子,绕过网一样的残枝。《李尔王》与伍尔夫的《海浪》,在交替地描述这种沉默,这种与死亡决战的沉默。李尔罗从另一边跟上去,他边走,边紧张地将长枪揣在怀里。随即来了群小精灵,她们嗷嗷乱喊着扑向老李尔罗,将他推开,又从两棵树中间钻过。然后,她们奔向考狄利娅,一只只小小的人影,挨个儿从那女孩身边跳走。
马停在礁石上,考狄利娅正倚着一棵粗树,她父亲拉过她的手,将她领去海浪前。而坐在边上的小莎士比亚五世、弗吉尼亚和埃德加,他们在负责连接这些画面。白马飞驰而起,它的嘶吼竟也是鸟叫声。新世界的第一个影像,是考狄利娅的牺牲,她躺在最大的礁石上,成一块整洁的白色。李尔罗持枪站在岸边,他戴着毛线帽,背影是块浓重的黑色,却发出轻轻的低语,混合了小鸟的啾鸣。
这是整部电影中最干净的一场,大自然给出了平整的幕布,风吹动考狄利娅的额发,而她合着眼睛,以自己的死同死亡作斗争。他们闭着嘴说话,女声说一句,男声就复读,像两条海浪,你前我后,后者追不上前者。海平面是一条青色的直线,而在它前方,有一片浪潮,它像一张密密的银网,吸收了对岸的阳光,翻动着一排排小细边。天上的灰金的云、交织着灰蓝的云,一层层地平铺着过渡,然后是海水的褶皱。当浪花缓缓地游到岸头,它们便在鹅卵石中打转,跳起一点一点的小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