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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水中》的字幕打出洪常秀的名字时,他的头衔让观众们小吃了一惊:制片、编剧、导演、摄影、剪辑、作曲。拍一个剧情片,除了演员和录音之外,他一个人“承包”了其他所有从创作到技术的岗位。如此DIY的拍片方式,在当今艺术电影界,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九十年代,洪常秀以《猪堕井的那天》初登影坛,以《江原道之力》发力,到《处女心经》时,他的团队一度是标准专业配置,影像精致讲究,制作精良。而随后也有像李恩珠、金相庆、刘俊相、艺智苑等韩国知名演员加入,使他的影片制作在2000年代最初的几年达到了相当的规模。
但另一方面,从《生活的发现》开始,洪常秀影片的风格逐渐脱离早先的轨道,向着简约又实验性的方向前进。他影片中一些感官刺激性的场面(比如激烈大胆的性爱场景)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侯麦式道德讽刺剧色彩的文本立意构架和充满多义性的叙事结构,同时在对画面和声音的处理上内涵着强烈的实验电影色彩,与常规的电影语言渐行渐远。
整体风格的转型决定了洪式影片的受众变的越来越有限。尽管他的影片是国际电影节的常客并受到评论界的热烈追捧,但是在市场上的商业销售收入其实极为有限。举例来说,2021年的影片《引见》在全球市场的票房收入为21000美金,加拿大市场的发行权仅卖出了2000美金,这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收入。影片在市场上的销售决定了洪氏影片在运作上必须保持最低的成本才能收支平衡。这个“低”其实是超出了很多专业人士的想象的极限:在2010年代,洪常秀电影的平均制作成本是10万美金;而进入了2020年代,像《引见》的制作几乎是以“打游击”的方式进行——洪常秀借着上一部影片在柏林参展而受到官方邀请的机会,带着几个演员奔赴柏林,边在电影节亮相边利用居住的酒店和附近环境拍摄;而他自己更是亲自上阵操刀摄影,用到的设备也仅仅是佳能的4K小高清DV和无线话筒。
应该说,这样的制作方式和成本控制,是随着纯艺术电影市场的萎缩而进行的某种“被迫”转向。随之而来的,更是影片构思思路的延伸转变:像《处女心经》《日与夜》《懂得又如何》这样构架相对庞大,人物众多,时间跨度较长的影片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用带着文本实验色彩的单一概念想法就可以撑起的九十分钟。比如《北村方向》中的时间循环,《在异国》《这时对,那时错》中的片段重复,《自由之丘》中由散乱的信件而决定的叙事时间顺序,抑或是《引见》《小说家的电影》中多重人物的人格融为一体又裂变衍生的设置。《在水中》作为一部时长为一小时,仅有三个人物的小品,也正是这样一部成本极低、由一个“概念”撑起来的洪式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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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故事非常直白简单:一位年轻演员决定导演自己的第一部短片;他带了摄影和女演员来到海边,却大脑一片空白,既没有想法更没有剧本;在海边沙滩上徘徊时,他偶然看到一位拾垃圾的妇女,遂引为灵感来源,写出了几页剧本,“强行”赋予其一些感悟式的含义,开始了处女作的拍摄。
有意思的是,片中这位年轻导演的工作方式,也正是洪常秀这些年来的拍片习惯。他并不事先撰写完整的剧本,而是在现场观察演员之间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后,才在开拍前的晚上甚至拍摄当天的清晨写几页剧本为拍摄所用。看上去随心所欲的即兴工作方式其实是导演给自己设定的一道难题:也许只有这样工作,才能强迫自己写出符合现场环境设置和演员能力的剧情,而不会“超纲”而导致制作成本飙升;但同时,创作者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临场写不出东西来该怎么办?这大概就是《在水中》中的人物面临的小小困境。当他带着演员和摄影在海滩上游荡时,没有故事和剧本的内心恐慌和以及作为导演的自信与自卑都悄悄地同时显露。不过,这只不过是影片的主题而已,它并不能构筑洪常秀低成本影片中的“高概念”,他在构思中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杀手锏让一部生活流式的影片闪光。
在影片的第一场(海边捡贝壳)和第二场(旅馆分吃批萨)后,三个人物出门堪景。这时影片的画面忽然变得一团模糊,仿似摄影镜头前被添加了失焦滤镜,我们只能看清人物在街上游走的轮廓和组成街景的大面积色块。无论人物在影片中对进行着怎样的谈话,画面执着地隐去了人物的面部细节,观众只能在影影绰绰中勉强辨认他们在语义上的表情,而完全无法分辨他们的情绪实质。
在影院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大家会直觉是出了放映事故。但影片并不总是维持着视觉模糊,当片中的导演在旅馆室外发呆随后有点突发奇想式地询问老板房价,以及在和摄影与演员的谈话中态度坚决地否认自己最初的拍摄构想时,影片的画面又莫名地清晰起来。我们逐渐意识到了导演的用意:当三人剧组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散步闲聊时,画面镜头并非是客观描述,而是映射了主人公一团乱麻式的内心。在努力保持镇定的同时,没有剧本故事的焦虑缠绕着他的大脑。当他处在完全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焦虑中时,一团模糊的画面便逐渐蔓延开来演变成一个独立但又主观看待一切的视角。
于是,无论是人物在讨论食物的好吃与否,或者互相夸赞对方拍片的勇气和决心,还是导演绞尽脑汁发掘海边拾垃圾妇女行为的意义,并将此“上纲上线”地拔到情感和哲学高度向演员和摄影进行诠释,模糊一片的画面都演化成了独立于他言行的另一种真实想法的潜台词外露:他不确信自己在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滔滔不绝的说法和煞有介事的拍摄真实意义在何处,他只是想把这一切进行下去,期待能最终产生一些现在还无法预知的意义。但在某些时候,比如当他开始为金钱和未来的前途操心,或者准备彻底抛弃原先的剧本想法时,他的担心与焦灼心态却真实存在,于是这一部分清晰的影像的再次出现反映了他的情绪实质。影片在一片混沌画面中结束。导演本人在长镜中沉默着走向大海的深处:他既没找到拍摄的意义,更不知自己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只剩下对电影拍摄本身落空的期待和对电影人生的莫名惆怅。
即使在洪常秀的作品序列中,《在水中》也算的上是超级迷你的一部。但他依然有办法用简单的手法创造崭新的概念作为影片的核心:《在水中》的真正落脚点并不在于复制了一些时常萦绕在洪常秀头脑中的真实拍片经验感受,而在于通过失焦画面改变了摄影机视角的性质,将看似的客观潜在扭向了深层次的主观,创造了一个诡异抽离的“上帝”/主角视角,它似乎在进行某种脱离剧情但又穿透力很强的思考,同时又将无法驱散的焦灼疑惑用平静又胶着的混沌图像传达出来。在叙事上,这种手法并为影片添加了带着冷峻色彩的潜文本:所有人物的表层对话,都因为虚焦画面所代表的抽离式的主观视角而产生了令人怀疑甚至是相反的含义,仿佛是对画面中正在发生的事件不动声色但又戏谑冷峻的一条视觉评论弹幕。这才洪常秀擅长的电影叙事技巧:在平实的叙述中包藏起了怀疑、暗示、虚无和嘲讽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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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洪常秀和他的作品,一个常见的疑问是,他是不是可以被复制?他的拍摄手法越来越趋向于极简,在一些普通观众看来,几乎堕入“学生作业随便拍”的范畴。但另一方面,他的出片速度却保持着每年两部,不但受到西方影评人的赞赏,而且不断获得参展参赛各类国际电影节的机会。其他一些年轻电影人是否有机会也以这样DIY方式拍片并获得关注?答案也许是:很难。
我们也许可以说,洪式影片风格是洪常秀个人的产物,和他的电影观念紧密相联。他的实验电影创作背景,对道德话语范畴下个人理性与感性选择话题的持久兴趣,独特的电影美学观念,以及最重要的,不断创造高概念并将其和低成本质感影像巧妙融合的能力,都带着独一无二的个人标签。这些才是洪常秀电影的核心魅力,而并非仅仅是拍摄简陋、光影扁平、充满着吃饭和闲聊场景的对话电影这么简单。正如《在水中》,在熟悉的日常莫测感背后,它是单纯与复杂,坦白与谎言,轻佻与阴郁,前卫与通俗,客观与主观的奇妙混合。
虽然并不总是维持着相同的高水准,但洪常秀几乎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个人的电影宇宙。他的每部作品都是这个不断演化的宇宙中的一块碎片,但同时又会和普通观众的欣赏口味逐渐拉开距离。大概只有硬核影迷拥簇,才会忽略那些衡量电影片质量的种种标准规范,而每隔一段时间就想走进这个宇宙中,去体验一把洪常秀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创造出的内心情绪波澜。
(首发于虹膜电影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