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幸福叫做我们读懂了它反而变得更悲伤

能够读懂,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高贵的痛苦。《编辑部》是一部有着科幻外壳的文艺片,像是宇宙版的《钢的琴》,再造《宇宙探索》曾经落寞的辉煌;是寻找外星人的《三峡好人》,好似找到了,却也失去了;也像是探索太空的《椒麻堂会》,却将笔墨留给从未冲破大气的人间。

分为五章节的分幕式叙事,16:9的画幅,模仿蹩脚的独立纪录片的手持拍摄、主角自我讲述式的内容补充、突兀的变焦与剪辑,奠定了故事富有创意也有深意的基调,一场以追寻外星人为线索的奇遇,丝毫不亚于那些一次次在真实世界中寻找羁绊内心而真实存在过的痕迹的故事。

树先生的造型、自言自语的喜好、说话停顿中带有机警,平静里暗藏激动,以及顾头不顾尾的行事风格,都极力还原出一个民科的刻板印象。周围的人分别代表了务实、拥趸与年轻的好奇心,孙一通既是外星人的化形,也有着没能接受良好教育而自我赋魅的留守儿童的隐喻。

从北京到四川再到大西南,空间的切换中隐藏着无数隐喻,既点出了了城市中人们心智的迷惘,又暗示了乡村里人们信念的悬浮。切割毁坏的盗版宇航服,代表着不同人眼中的物品的价值偏差;郭帆客串编辑部,嫌弃眼神中依旧看出唏嘘;反复出现的精神病院,暗喻那些迷恋超自然现象忘记了与社会相融的人,成为被区隔的少数,展现出“疯癫与文明”的无声暴力;反复出现的诗歌,一开始既是唐志军嗤之以鼻的阻碍进化的情感慰藉,却在最终成为与宇宙-自我沟通的“科学艺术”。电影对诗歌的讨论是开放的,它没有明示答案,却给出了很多见解——诗歌成为揭露宇宙不可知与人类不理解的荒诞的情感工具,而同样反复出现的外星人既是民科或者未接受正规教育的理想主义知识分子的前行动力,也是它的文本受众的精神粮食,还是一些人掩藏难以言说的秘密是搪塞的借口。《宇宙探索》走下坡路,暗示着民智的清醒(还不能称为觉醒),也暗示着娱乐文化压倒了科学与真实,编辑与创作成为受众导向的“后福特”主义消费品。意外点燃的帐篷大火成为人们取暖的烈焰,这一点呼应了开头的剪辑中不断出现的山火和火箭爆炸——既是一种浪漫,但依旧是一种向外而忘内的玩火;大山深处找到的驴与胡萝卜,像是憨驴前进的动力,实际仍然是憨人前进的动力——在相对静止中前进。洞穴中的壁画与对话,是洞穴隐喻的疑惑——洞穴之外有什么,也是存在主义的探索——人的存在的意义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又由谁来解答。在唐志军粗略地讲完女儿自杀的故事,到孙一通说完“万一外星人他们也不会答,或者他们也是来寻找答案的话该怎么办”后,无数的隐喻一一破解串联,堆叠与压抑的气氛无形间达到高潮。

人存定理——宇宙之所以是这样,至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让人成为这个谜题,也是答案。换句话说,唐志军要获得的答案是高于实证主义的哲学问题,宇宙的尽头也许是虚无,而当下可以组成诗歌,在看到孙一通的神迹后,他也许觉得自己不必再寻找外星人获得进化了,完成自我宇宙的追寻何尝是一种解法。因此,唐志军出了最后一期杂志,给出了宇宙轮廓的答案,然后卖掉了《编辑部》,在精神病院开办了“科学-艺术”公益讲座,完成了由实证主义向人文主义的转变。

结尾唐志军的思绪带着观众从天台顶上升到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的轮廓,它的纤维与人类DNA的双螺旋结构高度拟合,不断放大的宇宙尺度,经过了许多熟悉的星系,宇宙的形状,似乎总是被人类往他们存在的世界去联想,因此,宇宙既在生活外,也在生活中,这种宇宙观的更新,解答了唐志军想要解开的心中郁结。

装着宇宙知识的人无法与世界相互理解,失望的世界又是追寻浪漫的根据。远离体制与科层的人,本应当探索宇宙无拘无束,却往往因为不在体制与科层中反而难以获得机会抵达,以至于要在理想实现的路上卑劣模仿科层与体制,向他们追寻资本的青睐,这就是编辑部从满怀激情的创立,到拉赞助找靠山苟延残喘,再到找到答案原地解散的探索宇宙之旅——束缚他们的反而不是距离,而是机会。最终的结局给了我们一个“我们的宇宙其实应该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宇宙”的答案,像是happy ending,而读懂它的人就知道,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却也是最难实现的理想,荧幕外,读懂它的人就此舒展了,却也就此悼念这份共鸣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