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Eric Hynes(Reverse shot)

校对:Kaihing

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在黑暗的楼梯间擦肩而过;同一位男士和女士被困在一间卧室里,纯正地单单等待着一局马拉松式的麻将结束,这样他们就可以分开,而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同一位男士和女士走在 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假装彼此是另一对情侣,假装彼此相爱,假装彼此不爱。

这些都是我从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留下的深刻记忆,距今已近九年。它一直是我观影经历中最令人震撼的作品之一。在我的记忆中,以及许多人的记忆中,这部电影讲述着实现了的故事,也讲述着未实现的爱情。

然而,时隔多年后重新观看这部电影,我发现我的记忆并不完全符合我眼前所见。并不是《花样年华》不像我记忆中那样令人心碎,我今天观看时依然心碎。然而,电影中核心关系的本质比我回忆中所想的更加模棱两可(甚至有些扭曲),而其中所描绘的社会环境似乎并不像我记忆中那样压抑。

我的记忆将这部电影的本质进行了简化,这与王家卫在他的所有电影母题中所做的类似。我记得那些被压抑的爱情,被红黄蓝三原色所浸染;反过来,王家卫将他父母年轻时的时代描绘成一首爱情歌曲,充满着情绪的层层堆积和循环反复的克制,献给那些如同穿着紧身衣一样喘不过气的迷人激情。在每一种情况下,记忆都会刻意简化边缘上更复杂的真实。错过的机遇,不合时宜的矛盾心理,虚荣,怯懦——这些都通过怀旧这面镜子的变形变得可以忍受。

我之前没有完全的意识到,《花样年华》中王家卫在其令人心碎的美之外,进行自我批评和反思的程度。美化过去是控制那些无法控制的事物的又一种软弱的尝试,然而这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就像心碎一样可靠。我想不到有哪部电影比《花样年华》更能体现这种徒劳。由于这种极致的设置,它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加令人心碎——而我确实也在变老。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它所属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在电影结尾处,随着这一字幕的出现,王家卫将时间快进到1966年的柬埔寨,镜头对准了那些古老破败的庙宇,暗示着我们之前在电影中看到的大部分场景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像古董一样。

诚然如此,但这种情感与历史上的具体时刻关系不大,而与生命中的消逝时刻更为相关。记忆,尤其是关于爱情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神话化——变得既模糊又具体,既朦胧又浓烈,既难以言表又充满盲目崇拜——就像王家卫对父母那个早期六十年代的诠释一样神话化。但就像《广告狂人》(Mad Men),另一部早期六十年代的时间胶囊那样,那个花哨的过去仍然与我们生活的现实相似,只是被孤独和懊悔的永恒主题所加重。

...

陈太太(张曼玉饰)在一家旅行社工作,但她却是个理智的人,与生俱来缺乏幻想的天分。周先生(梁朝伟饰)是一个矛盾体。作为一名 坐着工作、耐心的排字工人,他的职业生涯与新闻编辑室的匆忙与迅速截然不同,而他那愚蠢的顺从隐藏着一个秘密作家的抱负与野心。

他们都被困在压抑的环境中,虽然并不快乐,但也安于现状,即使他们表面上在反抗这些限制,他们也坚守着过时的道德准则,即使周围的文化正在悄然发生变化。这感觉像是他们被1960年代初的香港困住了,但他们显然没有被那个时代和文化所困。毕竟,他们身边到处都是出轨行为。周先生的同事拜访妓女,骚扰任何穿高跟鞋的女性。陈太太为她的老板准备了两套礼物:一套给他的妻子,另一套给他的情人。而且,不仅是他们的配偶在背叛他们,他们彼此背叛——这一事实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而他们又因为自己处于被欺骗的道德高地而保持距离。

尽管她好管闲事的租客因为她经常外出、深夜不归而训斥她,但陈太太的羞耻冲动唤起了她的内疚和恐惧,而不是某种社会层面的威胁。她的身份主要是由礼节和自我否定构成的,从她的举止到她始终穿着正式的服装(“她穿成这样只是为了出去吃面?”邻居低声说)。她遭受着痛苦,但就像一个受虐者一样,她也从这种痛苦中获得了一种 愉悦。她因痛苦而美丽,而这至少是她对周先生的吸引力的一部分。实现他们的欲望可能会打破这种魔咒,她至少在潜意识中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周先生向她表白时,陈太太的自虐转化为施虐。

“你不离开你的丈夫,”他说,“那我宁愿离开。”

“我没有想到你会爱上我。”

“感情就是这么不知不觉地来了。我以为我控制住了。”

尽管他们曾希望超越欲望,不“像”他们那不忠、不道德的配偶,但周先生打破了这个情节。他从压抑自己的感情,到承认自己的感情。但陈太太仍然坚持自我牺牲的情节。当她去酒店房间看他时,一个表面上是为了写作而隐居的明显借口,她隐秘的藏着她的目的。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他说。

“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她回答,这是一个跑题的回答,把好不容易被召唤出来的、真实的情愫又放回了瓶子里。

在幻想中更自由的她,只有在角色扮演中才能安全地表达她的欲望。在另一个时间和地点,陈太太可能会偷偷藏起高跟鞋,订阅约翰·威利的《Bizarre》杂志(注:英国知名亚文化杂志,创刊于1990年代,专注于哥特、纹身、身体改造、地下文化,涉及恋物和绳缚)。他们聚在一起,承认他们的配偶不忠,他们都被戴了绿帽子。

“我想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他们走在一条小巷里,那里的灯光和布景就像是一个摄影棚,他们在此开始表演场景。他主动采取行动,抓住她的手腕。她畏缩并打破了对自身的角色设定——这不是她丈夫(她称之为“净说好话的人”)会做的事情。他们再试了一次,这一次,她向他调情,用手指划过他的领带。但每次拍摄都以眼泪结束,她跑向窗户的栏杆。

几乎每一帧都被构图、折射、平分。陈太太和周先生都与自己、彼此、我们保持距离。但镜头依然活跃,以一种现实的距离感从后方跟拍,然后以缓慢的节奏平滑移动。有两种不同的摄影指导在合作——杜可风和长期与侯孝贤合作的摄影师李屏彬——但他们的风格就像是同一个梦的两面。

所有的影像都在燃烧,然后又迅速消失。最看似疏远的镜头揭示了最原始的情感。镜头在他们身后缓缓来回平移,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三面镜子,各自扮演对方的婚姻和破裂,升华着他们自己的婚外情,而镜中的倒影暗示了亲密感和家庭感。

尽管他们穿着笔挺、僵硬的衣服,尽管他们甚至不愿面对彼此,他们背对着我们,身体显得更松弛、更舒适。外部的音乐甚至让我们听不到他们,给了他们片刻的恩典,而我们却无法接近它。但即使是一丝快乐,也会猛地冲破屏幕,成为狂喜。她唱歌,他为她打拍子。

周先生和陈太太真的发生过关系吗?我现在认为是的。在一个特别的夜晚,在一场漫长的表演之后,他们假装是那些不忠的配偶,陈太太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把头靠在周先生的肩膀上,说:“我不想今晚回家。”这一点不难察觉,即使它发生在一场表演中。无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都被省略了,但王家卫的省略不是为了吊胃口,而是为了强调重点。无论周先生和陈太太是否真的发生过关系,一次、多次,或者根本没有,都比不上他们最终分开,放弃了爱和幸福的机会,以及他们被这些事件所困扰的事实重要。失落的爱,错过的机遇——这些挥之不去,变得越来越沉重。时间在我们和过去之间制造了距离,或者曾经接近过的东西。

记忆中套着记忆,然后相互融合。他邀请她共度最后一夜,离开香港前的最后一天——这个举动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使自己免受进一步的情感折磨,二是或许促使她采取行动——但她让他久等,然后在他离开后到达。她随后的泪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但也预示着她从痛苦中获得了一种深刻的愉悦。她随后变得像一个鬼魂,出现在他的新加坡公寓里,他在工作时,她留下了一双拖鞋在床底下,第二天又把它们拿走,打电话但从不拿起话筒。这些场景看似不可能,但从情感上来说是合理的。得不到的爱情如幽灵一般飘渺,跳起着在心理层面也纠缠矛盾的芭蕾双人舞;就像《金玉盟》1957或《深锁春光一院愁》1955一样没有出现宣泄情绪般的结局。道德和情感障碍发展为地理障碍,然后又屈服于流逝的数个月和数个年头。在这其中,命中注定的爱既是第一位的存在,也象征着失去、错位、懊悔。

...

王家卫放弃了慢动作,他的省略涵盖了越来越大的时间间隔,然后他跳到了三年后,转到了柬埔寨。历史通过新闻纪录片入侵,锥形灯光切换到午后阳光。未来来得太快。在较早的场景中,周先生谈到古人会在树上凿洞,以倾诉私语(“多此一举,我干脆去嫖了,”他的同事说),周先生在柬埔寨的废墟中有着明确目标的行走,找到了一块黑色的凹痕在石墙上。他向前倾,双手托住洞口和嘴巴。我们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弦乐四重奏在配乐中(之前是一首由小提琴领奏的美妙的华尔兹)现在低沉地响起,紧紧跟随一首忧郁的大提琴。当王家卫在这一镜头上停留时,周的喉结在颤抖。在这么多被压抑的情感和被拒绝的情感宣泄之后,这一几乎察觉不到的举动成为了电影的催泪弹。它如此纤细、微妙和可爱,却又如此遥远和可怜,他向虚空诉说着秘密。

事情不必如此,但时间让未解决的事情得不到满意的结局。王家卫从不坚持他电影的唯一维度,故意暗示其他可能的路径和解释。在无数可能性(王家卫在多年的拍摄、重新安排和剪辑中探索过许多可能性)中,他给时间赋予了一定的形状,并将其固定在那里,以代表一个消退的过去。

记忆是无法控制的,因此我们必须努力去控制它们。在离开之前,周先生用一把泥土堵住他的秘密,这泥土远远不够阻止秘密流出,但也许可以换回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