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有一部国产电影出现在威尼斯电影节的片单上,它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更早入围,这便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出品,由白沉执导,龚雪、张铁林主演的《大桥下面》。
影片当年甫一上映便引发轰动,几乎到了街谈巷议、人尽皆知的地步。用今天的话讲,《大桥下面》属于那个年代的现象级爆款(就像《庐山恋》、《小花》或《高山下的花环》)。
先简单介绍下它的故事情节:
改开初期,在风景如画的上海苏州河畔,自行车修理匠高志华(张铁林)可怜小裁缝秦楠(龚雪)被城管驱逐,于是让她将缝纫摊支在自家门口。随着二人相处日长,志华对勤劳贤惠的秦楠产生了别样的感情。志华的母亲和妹妹也鼓励他向秦楠展开追求。可面对志华的关心照顾,秦楠的反应一直很冷淡,甚至透着一丝抗拒。
原来,年纪轻轻的秦楠竟在乡下有一个儿子冬冬,不仅如此,她后来还将冬冬接回自己身边居住,一时引得邻里侧目、流言纷飞。志华虽略显惊讶和失望,但他发现自己已无法放下对秦楠的感情......
秦楠身上,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苦衷?
一、影片的结构和亮点
别看是反映四十年前普通市民家庭伦理的现实生活题材电影,《大桥下面》却拥有作为类型片(悬疑片)的成熟的戏剧结构。秦楠的不幸过往,一直作为全片的最大悬念贯穿始终。具体又分两个层面:
1、一个年轻女性为何要每周搭乘火车频繁往返于上海-苏州之间?——原来她在苏州乡下藏着一个孩子。这一悬念直到影片第25分钟才揭晓。
2、这个孩子怎么来的?秦楠何以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又在哪里?——新的谜团接踵而至,继续构成全片的第二悬念并遥遥指向秦楠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全部的真相,直到电影结束时才浮出水面。
以个体之痛折射时代之殇是80年代伤痕电影的一贯做法,也是这类影片能够以小见大、打动人心的关键。但《大桥下面》的独到之处在于其立足点是“当下”而非“过去”。影片并未采取苦大仇深的控诉姿态,也没沉溺于过去一味感伤,它关心的是:背负着历史创伤而眼下一无所有的底层青年究竟要靠什么走出内心的阴霾、去重拾希望与对生活的自主权?
关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逮着机会就想将人打翻在地并狠狠踏上几脚的群氓嘴脸,早在四十年前的中国大银幕上,就被刻画的入木三分。可如今,《八角笼中》、《雄狮少年2》里充作背景板的网络暴民都能作为反映“真实”的“尺度”突破,可见“真实”和“尺度”被允许呈现的范围收缩到何等地步。
即便在一众反思历史的伤痕电影中,《大桥下面》都算是勇气可嘉的作品。原因有三:1、未婚先孕甚至下场更为凄惨的女知青在文革中不在少数,这涉及历史禁区;2、电影开拍时正值“严打”高峰,这又冒犯敏感时局;3、四十年前国门初开时民风民情不比现在,影片故事的确会让人担心普罗大众对它的接受程度——彼时乡土社会的传统观念还根深蒂固,它关乎绵延千年的婚姻与生育制度之基。《大桥下面》敢将“未婚生子”拿来作为故事的核心驱动力,是真正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除了内容和主题,《大桥下面》的真实性还要归功于它的摄影,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接地气”。
秦楠和高志华两家人都生活在苏州河畔大桥下的巷道里(具体位置在今上海曹杨路桥南岸附近),影片基本采用实景拍摄,以纪实风格的镜头语言还原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的城市风光和青年群体的精神面貌。片中那些早已消逝的弄堂小巷和民房家居无不充满熟悉亲切的人间烟火气,具有珍贵的历史影像价值。
《大桥下面》金句寥寥,人与人之间的大部分对话,就是你在生活中会听到的语言(当然有些台词也流露出那个年代免不了的说教味,不过无伤大雅)。当尤大妈、高志华、高妈妈这三人先后听说秦楠有了孩子时,台词设计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冬冬,叫人......”
不一样的是反应:尤大妈大惊失色,旋即转头和邻居窃窃私语、指指戳戳;高志华强忍内心的失落和困惑,一时间魂不守舍;而高妈妈震惊之余,一脸遗憾地望向自己的儿子。
演艺圈一度流传“南龚雪,北朱琳”的讲法。据传,当年上影厂收发室内观众写给龚雪的信件,就足足装了几麻袋。《大桥下面》让龚雪夺得大众电影百花奖和中国电影金鸡奖双料影后。
秦楠这一角色的人物弧光十分完整:她来自知识分子家庭,文革期间父亲遭到迫害、母亲自杀身亡,而她自己也插队落户,在农场劳动期间,她遇到了“里通外国”的黑七类子女孟彬,两颗绝望的心在黑暗中逐渐靠近......
熟料孟彬是个自私透顶的渣男,返城之后为了更好的前程,紧随其父的脚步去了加拿大,弃已怀孕的秦楠于不顾。
正是肖云的话让秦楠下定决心将冬冬接回身边。她不再恐惧他人的目光也不再逃避过往,而是勇敢地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既成事实——而这,隐藏着导演白沉对历史的态度。
第二个人就是高志华。在二人消除误会后(冬冬偷拿了高志华的螺丝帽,高志华的反应惹哭了冬冬),为了补过,志华带冬冬去游乐场玩,又在冬冬被自行车撞伤后在医院鞍前马后地照料......这一切都被秦楠看在眼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志华坦诚自己的过去——这是在俩人关系中她第一次尝试主动出击。
电影的灵魂是人物,而内在心理+外部动机又是塑造人物的关键,它决定着角色的可信度、深刻度和立体度,《大桥下面》为我们树立了典范。龚雪的演技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她准确演绎出秦楠在各个阶段的精神状态:初亮相时的沉默忧郁、看到孩子后的愧疚心疼、面对外界的敏感犹疑及骨子里的坚韧不拔、独立不屈都从她一直紧锁的眉头中似流水一般涌出。
但过于丰富的内心层次对他来讲还是勉为其难,我举一个例子:当高志华得知秦楠已身为人母后,原本陷入失望消沉的情绪,后来又对秦楠重燃爱意,是发现了秦楠一直背着自己去看望肖云——照顾肖云本是肖健请求志华做的事,但志华却因一时义愤辜负了朋友的嘱托。这件事让志华再次感受到秦楠的善良并反省自己识人接物的武断。
但无论高志华读到肖健狱中来信时的不悦不忿,还是面对肖云时的震惊愧疚,张铁林的表演都略显浮夸。
此外,片中其他人物也可圈可点,尤以两个妹妹积极阳光、勇敢赤诚的形象为突出(志华的妹妹英华、肖健的妹妹肖云)。其实若按今天的标准来看,《大桥下面》甚至可被归为女性电影:不仅由于片中的女性角色更加正面+出彩,还因为电影讴歌了秦楠这一忍辱负重、重焕新生的母亲形象,反而是孩子的生父(孟彬)在那个错误的时代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让我们谈谈这部杰作的导演。
三、半生坎坷的白沉
白沉拍《大桥下面》时已经61岁了。他17岁参加新四军,1947年在香港步入影坛,师从著名导演朱石麟(师徒二人曾多次合作,一起拍摄过大名鼎鼎的《清宫秘史》)。
1952年,白沉因参加爱国民主运动,被港英政府驱逐出境,后经周恩来派人接回大陆,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1957年白沉被划为右派,发配至安徽白湖农场劳教。直到23年后,他才返回上影厂再执导筒。
而且白沉是与时代同步地去拍他的下一代,他并未感怀和凭吊自己被浪费的青春。白沉对老了之后看到的世界满怀深情、对当时的年轻人寄予厚望。彼时很多人认为:十年动乱给当时的年轻人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不论思想还是感情,这都是“先天不足”的“没有希望的一代”,白沉反对这种看法,于是献出一部将青年命运与国运紧密结合的电影。
那个时候,我们既有《茶馆》、《芙蓉镇》这类有关历史家国的鸿篇巨制;也有《黑炮事件》、《疯狂的小镇》等大胆尖锐的讽喻之作;还有《黑楼孤魂》(恐怖)、《错位》(科幻)与《银蛇谋杀案》(犯罪)的类型开拓。真可谓:百花齐放,佳作迭出。
1986年的《错位》讲述“机器人替身威胁”
若你对今时今日的国产电影感到失望,不妨去看下曾经的老电影。
你大概会感到难以置信、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