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ilmmaker(2021年10月20日)
校对:覃天
译文首发于《虹膜》
如果拍电影是一种信仰之跃,那么丹尼斯·维伦纽瓦翻拍《沙丘》就是一次蹦极。弗兰克·赫伯特的这部里程碑式的科幻小说自1965年首次出版以来,一直被认为不可能被拍成电影,而不乏挑战者尝试改编它,其中包括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那部著名的未竟之作(2013年的纪录片《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再现了他努力的过程),以及大卫·林奇1984年臭名昭著的失败之作。现在,法裔加拿大导演维伦纽瓦也接过了导筒。他曾经精心制作了《降临》和《银翼杀手2049》等视效大片,并决心讲述属于他的版本的争夺沙漠星球厄拉基斯的战争,以及故事核心的救世主形象。据报道,维伦纽瓦拥有1.65亿美元的预算,和他的前辈们无法理解的先进技术,以及蒂莫西·柴勒梅德和赞达亚领衔的明星阵容,在尊重赫伯特的原著的同时,他完成了一项在巨幕上创造世界的壮举。
如果说还有谁了解拍摄不可想象的东西是什么感觉,那一定是奥斯卡获奖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上个月两人进行了一次谈话。
维伦纽瓦:吉尔莫,我想先说的是,导演总是对同行有所戒备,他们会有竞争意识。但你是一个慷慨的巨匠。我完全信任你,并且愿意把自己完成的作品拿给你看。
德尔·托罗: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入行已经30年了,所以有各种各样的经验。有些导演可能会看到你电影中薄弱的部分,但你可以感觉到他们没有坦诚相告。他们不希望你更加完善自己的电影。但是,从你第一次给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就觉得它是如此引人入胜,它会在不知不觉中俘获观众的注意。在某些时刻,你想让观众和角色一起体验环境和技术的异国情调。我想到了那场沙虫针对香料开采车的袭击——你在那场戏中使用的镜头,以及剪辑和调度的手法,与《边境杀手》中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场景或《焦土之城》中袭击巴士的场景都非常相似。距离很远的镜头,收音机里的行话,然后切到人脸特写。你的节奏直接而紧凑,而且不管它是不是科幻片,你都让观众身临其境,这很高明。你是否是有计划地去设计这种极具体验性的重要场景?
维伦纽瓦:没错。这是一个关键的情节,保罗挣扎于自己的身份和传承的天赋。他似乎怪异地在沙漠中找到了归属感。我试图重现自己的一段经历,在最陌生的环境中发现自己,同时感觉到与它的深刻联系。你所感受到的正是这个目标带来的结果,即让观众站在保罗的视角,体验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探索。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是我深爱电影的原因之一。我想这源于我的年轻时代,那时我拍了一些纪录片和实验短片,自己拿着摄影机,纪录着生活。
德尔·托罗:你在这部电影里所涉及的一些东西我也很熟悉。我们在拍《环太平洋》时必须处理的一件事是规模:如何表现汹涌波涛快要没过船的画面,或者是,制造的烟雾越是弥漫,燃烧物体的规模就越庞大。毕竟一个画面能装下的东西有限。
维伦纽瓦:事实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太大了,摄影机无法完全都捕捉到。这就是我们处理《沙丘》的方式。在构图方面,有些东西有时会处于画面的边缘。看起来就像是摄影师在努力捕捉一切,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世界是无边无际的。我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
德尔·托罗: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你用长焦镜头来捕捉地面上的热气,或者飞船勉强离开地面的方式。你似乎是在故意制造「错误」来构建镜头。大多数导演都会选择大卫·里恩式的风格,让一切都对称且完美,但你没有这样做。你选择了随机性。
维伦纽瓦:我希望这部电影能让人身临其境。要做到这一点,一种方法就是让观众感觉到有一种自发性,似乎是在和保罗一起探索这个星球。摄影机就在他的肩膀上方,我们试图了解他周围的现实,但事情太复杂,发生得太快,有太多的东西要去接收,以至于摄影机无法完全跟上。
德尔·托罗:影片的美术设计十分和谐工整,片中出现的每种文化都有不同的韵律,但又如交响乐版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维伦纽瓦:这就是我们的目标,用独特的建筑形式、行为和需求来创造独特的文化,不过纵然有许多差异,还是要让人感觉它们拥有统一的概念。在这个方面,我们的美术指导帕特里斯·维梅特功劳甚大,因为是由他主要负责这些的。
德尔·托罗:影片中非常有意思的时刻之一是保罗接受圣母试炼的时候,测试的级别逐渐上升,而我们似乎也能感受到越来越严重的痛苦。这里的处理非常巧妙——通过声音来呈现测试的内容,没有什么视觉特效。但能让人真切感受到痛苦。
维伦纽瓦:我希望这部电影尽可能地贴近现实。理想状况下,我希望科学家看完这部电影之后,能够完全理解并阐释它。你所看到的是一位将被奉为先知的男人的人生旅程。我希望当你看到他所拥有的能力时,一切都不言自明。
德尔·托罗:或许也会心生反驳。
维伦纽瓦:对我来说,上帝就是自然,所以我试图确保有些时刻是奇妙的,以满足观众的期待。不过你也可以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来理解这些东西。
德尔·托罗:关于沙虫,你展示沙子的振动频率以及沙子在人们的手臂和脚部下沉时的速率的方式令人惊奇。这种颗粒效果和震动的特效就像是从某部纪录片里借鉴而来的。
维伦纽瓦:开始做故事板的时候,我在想,当沙虫靠近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沙子下面滚动,会让人产生一种肢体上的感知。然后我们开始实验,特效总监想出了一个点子,在沙子下面安装振动板。所以实际上,演员们是真的在下陷。这不是视觉效果,而是特效。然后还有沙子表面的振动和沙子里的震波,这是反复实验得出的想法。我的合作伙伴都理解我对自然和物理现实的痴迷。
德尔·托罗:我对影片的摄影很感兴趣。比如说曝光的方式,黑暗的画面总是有些欠曝或过曝,形成一种乳白色的水洗感,使其具有绘画性。然后当我们去往沙漠时,镜头是美丽的、残酷的和丰富的。这非常大胆。不好意思,变成了我在滔滔不绝,而不是向你发问。
维伦纽瓦:你太会说了,给了我很多信心。
德尔·托罗:我认为这是少数几部捕捉到了沙漠如海洋般流动的电影之一。包括沙虫出现和隐没的方式,我们只看到了它嘴里的倒钩,你是怎么拍摄这部分的?
维伦纽瓦:沙虫吗?
德尔·托罗:沙虫的嘴部。
维伦纽瓦:老实说,这些都是特效做的。
德尔·托罗:天呐。
维伦纽瓦: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设计过程。然后还进行了行为测试,做了很多关于沙子的实验。我们在沙子上花的功夫我相信是以前没有人做到过的。我们真的是在挑战极限,以使它变得真实,因为如果周围的环境以适当的方式给出反应,沙虫的存在就更加真实可信。
德尔·托罗:我做这次访谈的以达目的是试图分解你的决策,因为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当人们谈论一部大预算电影时,几乎都认为预算决定了电影的成败。我拍过耗资190万美元和1.9亿美元的电影。电影规模越大,决策就越复杂。
维伦纽瓦:是的。画面出现的每样东西都是通过了筛选的。
德尔·托罗:我想再回到之前的一个问题。你拍摄沙虫袭击香料开采车的方式,没有笨拙且不自然的动态镜头。你是从远处拍摄的,几乎就像使用望远镜观察沙地上的痕迹。它们离得很远。糟糕的拍法可能会在沙地上拍摄沙虫破土而出的时刻,使之成为刻意的动态。你选择不这样做,这要大胆得多,因为你保持了距离。
维伦纽瓦:离得远反而更令人恐惧。你会感觉那东西会离你越来越近,但其实它还在远处。我希望创造出一种怪物正在向人走来的效果。
德尔·托罗:你能谈谈猎杀镖袭击保罗的那场戏的运镜吗?那一连串的镜头非常简约,但也非常有张力。
维伦纽瓦:没有什么比一只不动的蜘蛛更可怕,至少我自己是被吓坏了。猎杀镖是基于对静止的深深恐惧。这有点像做噩梦的时候,你觉得房间里有人,但你不确定他们是否在那里。我喜欢静止中产生的紧张感。
德尔·托罗:你们的前期制作时间有多久?
维伦纽瓦:因为疫情,我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这是我前期准备最长的一次。在拍《银翼杀手2049》时,我身心俱疲,因为我刚拍完《降临》,心想说「再也不会拍这种大片了」。这次倒是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最开始是和分镜师、概念设计师一起讨论,建筑、景观和光线所要渲染的主要情感是什么?这部电影会是什么风格?一开始我设计了主要的特质,然后帕特里斯·维梅特加入了进来,并扩展了整个世界。由于种种原因,服装部门不得不和时间赛跑。我们必须在一个相对精确的预算里拍摄,同时也意味着我有很多钱,但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从各种限制中孵化了许多好创意。
德尔·托罗:我常常说:「如果你的钱太多,想象力反而会受到限制。」
维伦纽瓦:没错!
德尔·托罗:你什么时候发现《沙丘》这本小说的,以及什么时候觉得「我可以把它搬上大银幕。」?
维伦纽瓦:我最早知道《沙丘》大概是在十三四岁,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对当导演感兴趣。我开始意识到有些电影是不同的,尤其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我还发现了弗朗索瓦·特吕弗,继而开始探索法国新浪潮,然后就像是「一次发现大爆炸」。一直以来,《沙丘》都在留在我的脑海里。当人们问我:「你的梦想项目是什么?」答案是《沙丘》,我希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改编它。并不是以一种傲慢或居高临下的方式对待大卫·林奇的版本,因为他的确是一位大师。但当我看他的电影时,虽然里面有一些东西非常精妙,但也有一些东西与原著相去甚远。这是他对这本小说的看法,我没有在他的作品里找到我所喜欢的原著中的元素,也没有找到我一直在寻找的情感。
德尔·托罗:当我改编某些作品的时候,很难向观众解释这不是一种自大的行为。而是一种发自热爱的行为。
维伦纽瓦:是的。如果大卫·林奇的版本被奉为经典,对我来说可能更简单一点。因为这纯粹是出于对原著的欣赏,与比较无关。
德尔·托罗:有时候,当一个影迷对导演说,「我不喜欢你改编这本书的方式,」这位导演可能会爽快地回答,「嗯,你行你上。」而你真的做到了。
维伦纽瓦:我想说的是,当我第一次听到林奇要改编《沙丘》时,我非常兴奋。在他的电影中,有很多东西我认为是大师级的。但这不是我所想象的电影。这并不是自傲,我从来不敢将自己和他相提并论。更重要的是,《沙丘》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德尔·托罗:它们是同一景观上的不同地标。这就是不同翻拍版本的美妙之处。景观完整地存在于书页和读者的大脑之中,而不同地标就像在说,「嘿,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是一种分享和致敬的美妙行为。对于导演来说,最好是既能被观众看见,又能完美地隐身于幕后。我能认出你的标签,但并不是因为你大摇大摆地炫技。你在为这部电影服务。
维伦纽瓦: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个确切的时刻,我决定我拍电影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沟通或给予一些东西。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将试图以一个导演的身份离去。
德尔·托罗:我们用电影和故事把自己蒸发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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