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cott Roxborough / The Hollywood Reporter(2023年5月23日)

校對:鸢尾花

譯文首發于《虹膜》

法國導演茹斯汀·特裡葉的新片《墜樓死亡的剖析》對真實犯罪這一題材進行了敏銳、細膩且極具女性主義色彩的創新,該片于本周一在戛納電影節的全球首映中獲得了影評人和觀衆的一緻好評。

這部影片由德國女演員桑德拉·惠勒——因在2016年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托尼·厄德曼》中的表演而大放異彩,并在特裡葉2019年的劇情片《西比勒》中擔任配角——扮演女主角桑德拉·沃伊特,她是一位成功的德國小說家,因涉嫌謀殺她頗為失意的法國作家丈夫塞缪爾(塞缪爾·泰斯飾)而在法國受審。該事件唯一的證人是這對夫婦11歲的視障兒子丹尼爾(米洛·馬查多·格拉納飾)。

這種情節設置似乎指向了「她到底是不是兇手」類型的懸疑驚悚片,類似于《本能》或HBO最近的劇集《階梯之間》,但特裡葉似乎對推理不感興趣,而是聚焦于司法制度對虛構叙事的使用——當缺乏事實時,檢方會對動機進行聯想——以及構成這些故事基礎的保守的、往往涉及性别歧視的假設。

霓虹影業(Neon)在《墜樓死亡的剖析》首映後不久就拿下了該片的北美發行權(譯者注:Neon負責發行的影片連續四屆問鼎了戛納金棕榈大獎)。

特裡葉跟我們分享了她對真實犯罪故事的迷戀,她如何為惠勒塑造本片的核心角色,以及在銀幕和法庭上的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細微差别。

問:桑德拉·惠勒在這部影片中演得太棒了。你創作這個角色時是否就在考慮她?

特裡葉:是的,我和桑德拉認識10年了,當時她在一個電影節上給我頒了一個獎項。當然,和幾乎所有人一樣,我也看了《托尼·厄德曼》。那部電影和她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很欣賞瑪倫·阿德,她的影片也給了我不少靈感。我的腦海中确實時不時會出現桑德拉的身影。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把《西比勒》中的角色交給她,那對她來說其實是一個小角色,但她的表演仍然非常驚豔。她有一種非常藝術的表演方法,與人們在法國演員身上看到的非常不同。她從戲劇舞台出道,對自己的表演有非常強的信念,甚至肢體上也全部投入其中。正是在拍攝《西比勒》期間,我有了為她量身打造一個角色的想法。

我的首要想法是主要用英語來寫這個故事——關于一位生活在法國的德國作家,因為我覺得語言問題不僅僅是我們應該努力解決的東西,而且當你想和一個外國女演員合作時,語言應該是圍繞這個外國角色的核心要素,她在外國被審判,不能用母語為自己辯護。語言是情節的一個關鍵方面。

問:這部電影的結構非常符合真實犯罪故事這一類型。你是這種類型的忠實粉絲嗎?

特裡葉:我幾乎每天都會讀一些關于真實犯罪的故事,而且也常常看這種類型的電影和劇集。所以它們的确會為我帶來靈感。我一直都覺得,總有一天我會拍一部以審判為核心情節的電影。但是,作為這些劇集和電影的觀衆,或者當我閱讀或觀看它們時,我得到的印象往往是,故事太簡單、太淺顯。最終的判決結果總是太過明顯。我不想劇透這部影片,但它的結果可能會出人意料。我拍攝這部影片的目的之一是保有一些非常複雜的東西,甚至在影片結束時仍然讓人處于謎團之中。我和聯合編劇阿圖·阿拉裡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圍繞案件和審判不斷提出問題。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推理片,但我認為它主要是一部關于夫妻關系的電影。對我來說,有趣的是利用謀殺案審判這個設定來剖析一對夫婦的關系,他們有一個孩子,但沒有共同語言。對我來說,這就是故事的中心,審判隻是一條副線。

問:這部電影的核心主題似乎是現實與虛構的對立,以及我們如何将現實世界的事實變成叙事性的故事。影片中的這兩位作家所做的工作是半自傳性的;他們将自己的真實生活作為小說的素材。此外,在司法系統中,控方和辯方的律師使用非常模糊的事實來創造不同的虛構故事。

特裡葉:正是如此。我認為法庭是一個我們的生活被虛構的場所,在這裡,一個故事或某種叙事會被強加于我們的生活之上。法庭裡的每個人都在講一個故事,每個人都在創造一種叙事,而一切都離真相很遠。甚至桑德拉和她的辯護律師也與真相有一定的距離;他們歪曲現實,以便能夠為她辯護——這也恰恰是檢察官試圖給她定罪時的做法。這個體制對于她的生活方式有諸多評判标準。在為這部電影做研究時,我發現非常有趣的是,即使在2023年的今天——女性理應擁有與男性平等的地位,然而就生活的選擇而言,如職業選擇或性開放,女性都往往會受到負面的對待。桑德拉的雙性戀身份在該案中被用來攻擊她。我想說的是,這些審判對人們來說是一種噩夢,因為你自己的生活被剝奪了,每個人都在創造一種虛構的故事,并沒有真正試圖達到真相。我對真相和試圖通過故事尋求真相非常着迷,我覺得這非常有趣。

故事中的一個核心情節要素涉及這對夫婦吵架的錄音。這段錄音在審判中變得非常重要。這樣的錄音本應是一種絕對的證據、明确的事實。但即使是這段錄音也被檢察官斷章取義地使用。它變成了虛構的材料,被用來攻擊桑德拉。每個人都完全脫離了實際發生的真相,并圍繞着制造出不同的虛構故事。

問:說到那段錄音,它是怎麼制作的?你們是在片場當場錄制的嗎?

特裡葉:事實上,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挑戰,因為那場争執的戲花了我們兩天的時間來拍攝。而且,從一開始,我與聯合編劇一起寫劇本時,我們對于這場戲并沒有達成一緻。創作這場戲實際上也是我們兩個人之間關于它的意義的争吵。在拍攝時,桑德拉想在一天内完成整場戲,她不想停止或中斷它。但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後來,我們在第一天就拍完了。然後在第二天,我看着他們,意識到,即使我們有了所有需要的材料,從視覺上看,這兩個人似乎都無法停下來,不間斷地演完了整場戲。所以我們一直開着攝影機,拍下了這場完整的争執戲,可能有12至14分鐘長,結局非常暴力。這對我來說真的很有趣,因為我一直對聲音非常着迷。我更癡迷于記錄聲音而不是影像。因為你不能像影像那樣用聲音來欺騙觀衆。真相就在那裡。這是你會在犯罪故事和審判中看到的東西,觀衆對聲音很着迷,他們能感覺到這種程度的真實性。但還有另一個方面,你會在聲音中感到永遠無法通過影像創造出來的情感力量和憂郁氛圍。甚至在劇本創作的過程中,我們率先做出的決定之一是,省略一些影像而專注于聲音,這将在沒有畫面的情況下給我們帶來一些尋求故事真相的素材。

問:采訪時間快結束了,我還有最後一個非常簡短而重要的問題:影片中的狗,一隻邊境牧羊犬史努比(Snoop),在劇情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它幾乎鎖定了今年戛納電影節的狗狗金棕榈大獎。與它合作是否是一個挑戰,你是如何将它融入這個故事的?

特裡葉:嗯,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史努比将是丈夫的替身。他不隻是另一個角色或某些到處跑的動物。在許多方面,他代表了這個死去的丈夫,這個缺席的人。我們還拍了一個最後被剪掉的場景,史努比在那裡嘔吐,很明顯,它是替代塞缪爾的存在。我以前也和動物合作過:我此前的電影裡有過猴子和狗,我知道和動物合作往往不太容易。但這次我們很幸運地得到了專業人士的幫助,他們一直都在為這個行業訓練動物。史努比的女主人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她幫助我們讓它完全融入到影片之中,它和其他演員一樣是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一些場景中,我們的鏡頭位于狗狗的高度;我們從它的角度看問題。它和其他演員一樣是影片中的角色,這對我非常重要。

原文鍊接: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movies/movie-news/anatomy-of-a-fall-director-justine-triet-interview-12354975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