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片子。当时轰动一时,至今余响不绝。

这张碟一直放在我的架子上,被归为经典类,有合适契机便拿出来看。

究竟魅力何在呢?

大约是,十八岁的苍老和八十岁的激情。

1992年我看这片的时候,其实没有注意到开头。出主创名字的底版上,是麦色的皮肤,放大到如宇宙星辰一样的毛孔,在阳光下发光的汗毛。羊皮色的白纸,钢笔在这纸上的行走,犹如手指对肌肤的探索。纸上有烟具。香烟袅袅如同喘息。女人苍老的烟嗓响起。堆满书籍的书房中,女人伏案的背影。

“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经苍老了。”

故事在老女人的追述中展开,有时用第一人称,有时用第三人称。

其实还没有十八岁。那一年,她渡河去西贡上学,只有十五岁半。

虽然是白人,但她家很穷。父亲去世,母亲投资失败,靠着当教师的薪水养活三个孩子。哥哥抽鸦片成瘾,偷母亲的钱,还欠了很多债。没有一家之主的实力,却学了一家之主的暴力。弟弟羸弱,与小姐姐关系亲密,但是只会哭。

她在学校寄宿,女校,只有两名白人学生。

十五岁半,认为自己足够苍老,所以才够资格不谈爱情,只谈性和金钱。

十五岁半,性是通向成人、通向外在的隐秘幽径。

成人的世界虽然只有一门之隔,但显得那么遥远。

他是中国人,有钱又怎么样,他是低贱的种族,我不可能与他结婚。

他有钱,但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家里要给他娶个有钱的媳妇,否则,他就只能没钱了。所以不可能与她结婚。

他那么弱,哥哥吃完他请的大餐,立刻在他面前炫耀武力,说自己可抵两个他,他说,不对,是四个。

她不久就要回法国了。

这个随时都会告别,永远不可能结婚,弱到无力对抗世界,但是有钱,能满足自己奢侈幻想的东方男人,大约是最合适不过的情人。

去他的“金屋”之前那天晚上,白人女同学说,谁谁谁做了妓女。

这个对十五岁半、行动相对自由的女生而言充满刺激的名词,足以支撑她与他交往的动力。

她是出生在越南的法国女孩,没有自身文化的束缚,更不可能融入当地文化传统,家庭破碎,文化和情感上,她都是没有根的。生活的楷模,大约是一个名声不好的妖艳的法国女人。

十五岁半,冒险还是一种享受。正如性,因了以下种种的混合而充满魔力:被自我欺骗为一种奉献的痛苦、对世俗世界的抵达、刻意忽视的身体欢愉,以及此刻还被封印在门外,如阳光一样汹涌的爱情。

他的房子,是在嘈杂的市声里的平房,外墙和木质的百叶窗都刷成了天蓝色,门口就是做生意的小贩。关了门,还看得到外面行人走过的光影变化,伴随着熟悉又陌生的异族的语言,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是高贵的、魔性的、强健的、神一样的、贫穷的、下贱的、为了钱奉献身体的法国女人。

他是卑贱的、魔性的、羸弱的、奴隶般的、有钱的、可以支付一切却无法为自己赎身的中国男人。

热带的阳光被百叶窗抵挡在外面。

性爱在末日的情怀中撞击出格外饱满醉人的汁液。

唯有在回忆中,那些百叶窗才哗地一声打开。

阳光倾泻而入。

才想起来,那汹涌的,热浪也好,暴雨也好,黄浊的湄公河也好,都是爱情。

1992年,玛格丽特杜拉斯已经年近八十。

全世界汹涌着她当年的爱情。

以及她彼时仍在享受的年轻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