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影《内沙》甫一开场,便是片名初解。在冬日的一片芦苇滩边,有机农场主汤老师向一位来访的教授解释:此处是长江入海口,流沙沉积,日久天长,逐渐形成了岛屿。“内沙”即是入海口内的一座沙岛,虽未明言,但显然指向现实中的崇明岛,而崇明岛确是有机农场散落之地。
影片的叙事空间逐渐展开:长江的尽头,大海的边缘,象征全球化的货轮在此来往吐纳,而孤立的小岛上一座有机农场正在勉力求生。地理空间之边缘,叠加了“有机”概念空间之边缘。
一、边缘世界里的边缘农场
“农村”是城市的边缘。围绕着农村空间、农业劳动和农民主体的“三农”电影,在华语电影中反复生产,业已成谱,并与国族命运、文化反思、城乡发展等宏大叙事交响牵动。《内沙》续写了这一影像传统,但将视点落予了“有机农业”——这一尚未被编码进主流知识体系和日常经验的农业模式。
“有机农业”总是面临重复性的解释劳动,电影的男主人公汤老师如同现实中的有机农场主一般,一开场就需要向来访者解释“什么是有机农业?”
与以高投入、高污染、“高科技”为特征的工业化农业不同,有机农业摒弃农药化肥等化学投入品、强调生态循环和环境友好的农业实践,更关涉伦理立场和生活方式的选择,借由食物和农业让人类从对自然从剥削与疏离走向合作与亲密。
在现代化的发展叙事中,工业化农业不仅是实践中的主流模式,也是认知和情感上的正统。在中国,历经近代以来的种种动荡,“饥饿”作为一种创伤性的集体记忆,依旧持续作用,“吃饱”不容置疑;而当下,内卷与下行双重作力,“吃好”随之退行。有机农业的种种“道德”,有时看起来却是对前人所经受的苦难以及后人难以跨越的阶层的“不道德”。
所以,尽管有机农业旗帜鲜明地反对工业化农业,但是它从未和其所反对的对象势均力敌。面对工业化主导的国家发展方针和资本配置逻辑,有机农业始终作为一种替代性食物体系存在,一种非主流的另类食物运动,一场理想主义实践的边缘地带。
在电影中,有机农场是一个隐喻空间,与其说是理想主义者的乌托邦,不如说是夹缝生存的异托邦。这里并无田园牧歌式的完美想象,一座有机农场所可能遭遇的诸多现实困境,在此集合与并置,以排比式的情节设计而展开:股东散伙、亲人离散、消费者投诉、劳资关系紧张、土地租赁纠纷、不合理的认证体系、资不抵债、基层政治、资本的入侵……以及在影片最后所遭遇的自然灾害。
于是,可以预见的结局,农场最终转让,它被资本重新收编进主流秩序之中。在签订合同的会议上,工作人员不小心播放了女主人公小余拍摄的视频,汤老师让其接着放下去,这是一个关于“什么是有机农场”的员工采访集锦——对于概念的解释劳动重复至故事的终局。
汤老师在大家的回答中逐渐动容,有笑有泪。倘若是一个好莱坞经验叙事的文本,此处将是英雄之旅中重新唤醒使命的转折时刻。汤老师会放弃转让农场,会不忘做有机农业的初心,会和小余结成新的“父女联盟”,会坚持并重振这个农场,会有一个happy ending。但是汤老师是一个非英雄人物,他总是在蒸酒或喝酒,酒是他的苦闷伴侣、中年搭档。他是一个疲惫不堪的理想主义失败者,最终,他必须成为一个及时止损的现实主义者。
但是导演并非停留在一个理想主义中年男人的失败叙事上,她更深一步走进了这个农场,也让我们进入了一座有机农场的权力肌理和情感细部。

“女性”是男性的边缘。回望开场第一幕,当汤老师在高谈他的有机理念,穿着讲究的男教授点头附和,一个赞叹“研究颇深”,一个谦让“略懂一二”。与此同时,一位梳着马尾的女孩,拿着手机在旁,稍显忙乱地记录他们的对话。我目光不免地投向了那个没有台词、面目模糊的女性角色。我无法不在意这个男性在宣讲和表演,而女性在旁听与记录的场景设置。
作为一个关注生态农业和乡村建设的工作者,我已然在现实世界中,听说了太多围绕有机农业和返乡青年的男性叙事:故事的主角总是男性,本有体面的学历或工作,因为理想回到了家乡,创建有机农场,但是村民不理解,亲人不支持……在经历种种失败和挫折之后,他们依旧在坚守。于是,他们或是收获了爱情,获得了一个妻子;或是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一个妻子;或是期待组建家庭,呼唤着一个妻子。
我确实做好了心理预期,这或许会是一个以教授对有机农场的调研为线索,围绕农场主汤老师而展开的故事。果然,未几分钟,就交待了汤老师已经离婚了——他失去了一个妻子。我从来敬重作为个体的有机农业实践者,但是对于这个叙事结构,实在不免感到厌倦了:女性总是在围绕男性的性缘关系中被呈现。
在进入农场空间之后,一组固定镜头和长镜头的蒙太奇,以纪录片般的耐心与质感再现了农场的劳动日常。女孩又推起推车忙碌,她的劳动镜头与农场主汤老师有着均衡的份量。她于背景之中,逐渐显影。
当女主人公小余第一次以正面特写,直视镜头,我们终于看清了她模样,听清了她的声音。教授发问“为什么来到农场?”她回答:“之前是义工,做着做着就留下了。”在她的身后,一只小牛踱步而过,这里已经预演了故事的结局。




农场的工作与生活,彼此缠绕,难以二分。小余既承担着体力劳动,也承担着女性被结构性指派的情感劳动和照护劳动——她倾听、协调、安抚,在危机重重的农场里四处“缝缝补补”。但是结构性的指派,也总伴随着结构性的忽略,小余的多重劳动并没有被记入制度性的薪酬计算和权力分配。她没有工资,也没有决策权。
在母亲、小余和汤老师的三人晚餐中,母亲和汤老师相对而坐,小余移动在两人之间,为他们调味和夹菜。哪怕是佛系的母亲,也难忍趁着女儿离桌时,问讯女儿的工资和将来。
农场因为发不出工资,汤老师无奈地决定“那就杀一头牛吧”。照养牛群的小余商量着问道“能不能不杀牛?”到了杀牛的那天,小余却被安排去城里给汤老师的前妻送文件。
当小余晚上回到农场时,伫立在少了一只牛的牛棚里,只有一个沉默而克制的背影。餐厅里正在热腾腾地吃晚餐,餐桌上有汤老师、生产主管、教授和村长。导演设置了一张餐桌,通过餐桌,再现了权力关系的复杂和流动。
小余刚一坐下,就被招呼快来尝尝今天现杀的牛肉。汤老师用眼神和手势安抚小余,小余点了点头,展现一种出了合时宜的“识大体”。但她实在是伤心的,汤老师几番示意让她倒酒喝酒,而她只是温顺而沉默的坐在那里。在醉话与真语之间,村长喊出口号,要“让大家记住乡愁”,“要把这里建设成美丽乡村”。在农场所遇的诸多困境之中,包裹在“美丽乡村”建设话语里的基层政治漏出了一个边角。

小余出去打酒,教授随后起身要出去方便,他醉醺醺地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跟着走了出去。这几乎引起了女性集体经验里的本能警惕,我们知道有可能会发生什么。最后,小余把“酒后乱语”的教授关进了牛棚。
教授的闯入实则是资本介入农场的前哨。第二天,牛棚大门洞开,教授离开了,牛又少了。农场的溃败进一步发酵,牛在减少,它们或被杀掉,或者出逃。在离开之前,小余沉静地进行了牛棚的日常劳动,她要陪同母亲回乡祭拜父亲了。



她一手才端着薄荷水,另一手又拿起了汤老师不小心留下的农场转让书。真相在脆弱的时刻忽然剖白。在失去故乡之后,她又将失去新乡。接着,她又收到寺庙发来的视频,母亲已经进行了剃度仪式,选择了出家,她失去了母亲。“失去”在堆积与叠加。
小余开始做梦,梦境是导演在练习的签名。母亲的梦境是父权幽灵的追缠,最终她以“出家”来完成“出家”,退出现世,是对社会结构的主观弃绝。而在小余的梦境里,她是行动者,她搭箭四顾,追车奔跑,但是行动者尚且无法锚定靶向,目标悬置。那支射不出的箭,那辆追不上的车,是日常生活中层累的压抑,既有蓄势待发的愤怒,也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耐力追逐。在梦境里,小余在进行着一种女性主义的力量训练。
啃食下鲜红的火龙果,埋葬掉腐烂的苹果,这些经由母亲和佛经祝福过的水果,变成了疼痛与创伤的物理质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在模糊,她既在今日的农场,也在昔日的家园。小余在梦核式的游荡中进行了一场多重失去——失去家乡、失去母亲和失去农场的承认与哀悼,这是一场仪式性的告别。

这场狂风似乎要掀翻一切,大棚撕裂,牛棚倒塌,在电影之外的现实,气候变化确是日益成为生态农业的悬顶之剑。有机农场成为了在市场和自然双重灾难下的理想主义的废墟。烂尾的楼盘与烂尾的农场,前者是城市化的虚无,后者是乡村理想的崩塌。汤老师不告而逃,小余在双重废墟的漂移之间,在持续的失落与断裂之中生成主体,重新站立。
她在倒塌的牛棚里找到了农场的最后一只牛。一人一牛,走进了沙洲的芦苇地。她举目四望,和牛说“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她的“留下”,与其说是留在一个未来不明的有机农场,毋宁说是在失去一切,在无亲无故无根无乡的境地下,走进荒野,重新建设的自我宣言。她将开荒拓土,无中生有。
六、双重在场:乡建女性的自我扮演
导演杨弋枢在映后环节透露,小余的扮演者张丹是一位素人演员,其本身就是一位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知识女性,这是一场乡建女性的自我扮演。而张丹亦是在开机前一个月,先行进入农场(亦是片场),开启了在地的劳动与生活。这种角色设计本身,即是一种由女性导演与女性演员协同完成的生命共创,借由光影进行了一场自我凝视和自我讲述。
影片中播放的采访视频,也是扮演者张丹的真实拍摄,她的主体视角被融入了电影之中,以自身为媒介打破了镜内外的边界。回答问题的工人们,也确是真实存在的农场务工人员,比起他们的回答,或许更值得捕捉的是其间或苏北或皖北的口音。现实再次被挑开另一个边角,这里的边缘,是长江入海口的边缘,是中国经济中心地带的农村。在有机农业的先锋尝试背后,有着更广阔复杂的三农光谱。在知识女性的自我探索之下,还有无数沉默和未曾显影的女性身影。
最后,《内沙》这部电影,也正如有机农业之于常规农业,它并不展现高标准农田与工业化生产的效能主义,它以另类的作者气质响应了另类食农运动的和女性边缘经验。《内沙》带有小农气质,养土堆肥,精耕细作,在工业系统里捍卫自己的作者表达,成熟但又笨拙,勤恳而不焦躁。我很庆幸,能在主旋律与好莱坞的缝隙里,拥有这样的观影选择。

本文图片均来自电影官方海报与预告片
编辑:玉阳
关于食通社
食通社是一个可持续食物与农业的知识、信息和写作社区,由一群长期从事农业和食物实践及研究的伙伴们共同发起和管理。我们相信,让消费者了解食物的来源,为生态农业从业者创造一个公平公正的市场和社会环境,我们的食物体系才能做到健康、美味、可持续。
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