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对Billy Wilder的电影不感兴趣,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平均分是3星。对我来说,他的电影被剧本控制和牵制得太严重,精湛的台词和故事结构只是进一步将人物功能化、工具化,编织入细密的情节之网中,利用他们,而非塑造他们。尤其是与Orson Welles,Fritz Lang或Howard Hawks的黑色电影相比,Wilder的电影气息微弱,缺少激情也缺少能量,尽管竭力铺满文本化的“讽刺”、“寓言”,影像则相对缺乏造诣。比起他这样的剧本作家,我当然更喜欢“电影作家”。

但在看《双重赔偿》的时候,其中一个镜头难得引起了我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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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被害人Dietrichson的妻子Phyllis(左)和保险推销员Walter Neff(中)是同谋和共犯的关系,而后者的朋友、理赔调查员Barton Keyes(右)则试图侦破这一起伪装成意外的命案。他们三人同框的这一镜头,揭示出了这场戏中暗含的极为紧绷的三角对峙关系。

作为好莱坞最有才华的两位黑色电影编剧,Wilder和他的搭档Raymond Chandler采用了非常巧妙的编剧和叙事技巧来达成这一场景。在前一场戏中,电影不无幽默地告诉我们,Keyes认定Dietrichson的死是一场意外,并当面驳斥了“自杀骗保”论。身为真凶的Walter原本一直担心以Keyes的经验与智慧足以拆穿他的计谋,但看见自己的朋友竟完全被蒙在鼓里,很是松了一口气,以为难关已经度过。于是,随着Keyes的情绪变化,电影也进入了松弛的语气中。观众原本预期二人的杀人骗保计划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而这一打破预期的结果,便成为本段的第一次转折。

Walter回到家后接到了Phyllis的电话,向她汇报了事情的顺利进展,并邀请她来到家中一同庆祝。Walter刚挂下电话,门铃就立刻响起,第二次转折降临了。观众立刻明白来者绝不可能是Phyllis——刚刚还在一个街区外打电话的她不可能来得这么快。门开了,门后站的是陷入沉思的Keyes。此处,电影二次利用了此前所设下的“断腿”伏笔,令Keyes发现了“完美谋杀”的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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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此之外,第二次转折还制造了更多效果。Keyes与Walter在Walter家中进行着交谈的同时,场景外部还有一个时钟在继续运转——Phyllis到达这里的倒计时。通过前文电话中的内容,我们知道,她正在从一个街区外向这里走来,对Keyes的来访一无所知。她的出现,无疑会成为与Walter的同谋关系的一次露馅。

在这里,电影并没有采用平行剪辑同时展现这两个并行的情节,制造经典的“最后一分钟救援”,而是始终停留在第一个情节的场景中,只是通过Walter持续的紧张表情来持续提示着另一个情节的存在和进行。由此而观,Phyllis在这一场景中的作用,相当于是希区柯克所言的“桌下炸弹”,作为一种不可见、但被确认为存在的危险物,随时会爆炸,而爆炸的时刻——敲门声响起的时刻——作为不可观测、但可以预测的信息,正成为电影的悬念所在。

剧情继续进行。Phyllis听见了屋内的交谈,没有贸然进门。Keyes正巧准备离开,Phyllis赶紧躲到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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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本文最开始提及的这个镜头出现了。在这个镜头中,虽然“桌下炸弹”因Phyllis的机智应变而暂时没有爆炸,但也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存在于场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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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镜头采用较长的焦距,于是虽然走廊的纵向空间被物理陈设(打开的房门)和人物站位清晰地分为三个层次,但在视觉上它们彼此的透视感并不强。因而,平面的、规则化的几何构图主导着这个镜头的视觉感知,而这也是它最有趣的部分。

在镜头的左边、距离摄影机最近的前景处,是躲在门后的Phyllis。她是这个场景、这个镜头中随时会爆炸的“桌下炸弹”,也是作为场景主人的Walter必须藏住的秘密。而镜头的右边、走廊的最深处,则是即将离开的Keyes。如果说Phyllis是炸弹,那么Keyes则是引爆器,因为只有Keyes看见了Phyllis后,炸弹才会引爆,计谋才会败露。而夹在二人之间的Walter,则是如履薄冰的调解人、拆弹者,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周旋于二人之间,将引爆器与炸弹分割在后景与前景,不使其接触。

从屋内Walter与Keyes的谈话段落,到这个三人同框的镜头,“桌下炸弹”不仅持续存在,而且从前到后进行了一次升级,一次实体化。在前者中,炸弹是不可见的;或者说,只以剧情信息、而非视觉实体的形态可见。而后者中,炸弹却是可见的,与引爆器、拆弹者处于同一个景框之中。

因此,前者的悬念更多来自于对炸弹爆炸的猝然性(爆炸时间未知)的恐惧,它的原理是:通过剧情向观众揭示出一种必然性(存在炸弹)和一种或然性(炸弹会在某个时刻爆炸),二者协同作用,使危机得以不被限制在发生的一瞬,而是以潜能的方式扩散进等待危机发生的全部时段;其威力也不只来自于爆炸,而是来自于对爆炸的恐惧。

其实,“炸弹”和此前所述的一般剧情转折一样,它的成立必须基于观众对电影的自觉预期:给出“炸弹存在”的信息前提,换取“炸弹爆炸”的观影预期。“桌下炸弹”是一种信息操纵术,一种叙事骗局,诱骗观众去恐惧自己的恐惧。

如果《双重赔偿》中设置的“炸弹”只存在于叙事维度,那么并不足以如此大书特书。但在后者,也就是三人同框的这一镜头中,炸弹不再是剧情信息、叙事概念,而是成为影像的一部分。而且,不只是作为“必然性”的“炸弹存在”被视觉化,而且作为“或然性”的“炸弹会在某个时刻爆炸”也被直观地呈现。它体现在哪里呢?就是镜头左侧直到中线的这扇门,这扇被打开的、蠢蠢欲动的门。

门,是一种双向开关。当它关闭的时候,它是屏障,是区隔的标志,将一个空间封闭,将两个空间分开;而当它打开的时候,它成为空间向外的泄口、向内的通道。但如果我们不遵守门的使用规则,将打开的门、而非关闭的门作为屏障呢?

门的合页是一种不稳定的连接组件,它的存在是为了制造并承载运动(转动),而不是固定。因此,一扇打开的、不受锁和栓所限制的门,虽然具有门的不透明特性而可以被用于遮蔽视线,但却不具有门的稳定特性——它必须被手牢牢抓握住,才能勉强保持静止,否则就会随时转动、顷刻将后面掩藏的一切吐露而出。

由此而观,打开的门是一种无法被信任的庇护之所。越是躲藏,越是恐惧——不仅恐惧门后的目光,而且恐惧门转动的可能性。打开的门,或者说,被固定在某个角度但却具备转动能力的门,可谓是“炸弹可能会爆炸”的或然性的完美象征。

不仅如此,打开的门作为一种屏障,不仅不稳定、不可信任,而且不全面。一扇关闭的门,连同它所封闭的整个房间,形成一个没有严丝合缝的黑箱,将其中的人和物全方位包裹、遮蔽,门的作用是切断最后的通道;而在一扇在走廊上打开的门,只是一片薄薄的、仅能覆盖一人身体的木板,它只能遮蔽一定角度、一定面积范围内的视线。

在这个镜头中,正是因为这样不全面的遮蔽性,这扇打开的门才将整个镜头分为两部分:左侧是被遮蔽的门后空间,右侧是敞开的纵深走廊空间。在门后躲避的Phyllis不能走动,她所能做出最积极的动作就是竭力保持自己和门的静止;而相反,远处的Keyes所处的走廊恰巧预示着一种主动走动的权力,这种走动是双向的,可能向后、可能向前:向后意味着Phyllis的平安,而向前的可能性,则如引爆器靠近炸弹一样,释放出危险的、令人不安的讯号。

如果说Phyllis是知情但被动的躲藏者,而Keyes是主动但不知情的寻找者的话,那么只有画面中间的Walter既具有主动行动的权力,又掌握了场景中的所有情况。因此,他作为前景与后景的冲突的调解人、炸弹的拆弹者,是顺理成章的。果然,Keyes向前、向打开的门走来,而Walter及时地走上前去,为他点燃雪茄,让真实的危机化解为“虚晃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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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胁着这个场景的炸弹终于被拆除了,而拆除的动作,正是《双重赔偿》前前后后多次重复的核心线索:火柴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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