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影迷單憑取景和攝影上的相似之處,就斷定《無依之地》及類似電影與馬力克有着承襲關系(包括……趙婷本人)。然而,自《天堂之日》後的所有馬力克作品都在向我們不斷證明一點:剪輯才是他的風格的真正核心,正如《通往仙境》的女主角Olga Kurylenko在訪談中提到,“馬力克拍攝時獲取顔色,而坐在剪輯室中畫畫”。換句話說,比起編劇和拍攝,剪輯,以及與剪輯相關的整個後期制作過程(添加旁白、聲音剪輯、混音……)才是馬力克的創作中更為關鍵和決定性的階段。

這或許部分解釋了《通往仙境》呈現出的諸多不協調之處。在成片的碎片化的、抽象的蒙太奇序列中,我們很容易觀察到一個規模更大、更完整、更具體的基礎叙事的殘存痕迹:衆多被肢解到隻剩下零碎細節的人物(以及從幕後花絮中我們得知的更多被完全删減幹淨的人物);一些隻用了幾個鏡頭便被奢侈地抛棄的、有些意味不明的場景;四個主要人物之間戲份和視角的明顯不均衡;某幾場忽然闖入的具體生活情境,具體到與全片的抽象基調格格不入;最後,則是由男主角和神父各自帶出的苦難主題,它們似乎本來有着更重要的作用,但最後卻隻是被蜻蜓點水地帶過。

我們可以大膽猜測,馬力克為《通往仙境》設想的最初藍圖很可能接近于他極為成功的前作《生命之樹》(前者2010年末開拍時,後者的剪輯工作應已基本完成),它有着堅實的叙事結構作為骨幹,并以具象化的情節和情境作為血肉,隻是偶爾神遊太虛。已知的另一個事實是:《通往仙境》是馬力克首次徹底将劇本從他的創作步驟中剔除(至少,根據演員的訪談,他們沒有拿到劇本)。也許正因此,沒有了劇本的事先錨定,他在剪輯過程中對于這部仍未定型的影片有了與最初的想法有巨大偏折的的新思路。

這種新思路開啟了馬力克導演生涯的一個全新階段,并最終導向了在風格探索道路上愈走愈遠的《聖杯騎士》和《歌聲不絕》,但是它對于《通往仙境》這部電影本身的傷害卻是巨大的。事實上,這部電影沒有對自身的轉型做好充分準備。更具體地說:這部電影的素材并沒有準備好适應最終的剪輯思路,因為它本就不是為了這種思路而準備的。我們可以觀察到,全片幾乎所有的素材都是斯坦尼康運動鏡頭,鏡頭的技法無外乎推拉搖轉,并且絕大多數時間裡将注意力放在人物的身體上。如此與《生命之樹》相同的鏡頭思路,在服務于更重叙事的場合時已被證明十分有效。

但是當電影中抽象蒙太奇的比例前所未有地增高時,這些素材在蒙太奇序列中就顯得單調而同質化,即便剪輯已經用盡渾身解數将素材的潛力發揮至極緻,也很難在鏡頭間制造足夠的變化。如果我們采用Kurylenko的比喻,那麼他顯然缺乏足夠多的顔色來完成一副豐滿的畫作。

更恰當的比喻是将整部電影比作一首詩,而單個鏡頭素材比作單個詞語。詩意來自張力,而張力來自于詞語之間的勢能,勢能則由差異制造。當兩個完全不相關的詞語被語句的形式所連接,它們的碰撞便會引發充盈的聯想——在馬力克的電影中,鏡頭和蒙太奇之間便是以此方式完成交互,并最終産生意識流動的效果。片面地說,這有些像蘇聯學派對蒙太奇的看法,隻不過比起詞語的語義和象征層面的碰撞,馬力克更強調其修辭、意象層面(也即感受的、美的層面)的碰撞。所謂“電影之神的現身”或“通靈術”,形容的正是這種碰撞和聯想。反之,鏡頭之間連貫性越強,聯想的自由度就越會被扼制,我們的思維局限在場景、事件、人物心理的邏輯之内。商業片的剪輯規則要求我們通過合理的剪輯序列來還原這些邏輯。而馬力克的蒙太奇旨在打破它們。

《通往仙境》在素材種類上的受限雖然也制造出不少剪輯上急中生智式的妙筆(窗前撕打-遊樂場的大擺錘;鷹與女人-深海景觀),但總體上仍折損了蒙太奇本應具有的感受強度。況且,人物在原始構思中被賦予的叙事功能性在叙事被解構後依舊無法被根除,不夠強大的蒙太奇無力消化所有這些緊密植根于基礎叙事中的人物和情節,于是電影在絕對的超越性視角和人物的主觀視角之間搖擺不定,又沒能像《生命之樹》一樣借助題材找到一個平衡點。最終不得不保留的那些直白地輸出主題的段落,成為整部電影的洩氣時刻,非常遺憾。

《通往仙境》雖然沒能真正通往“仙境”,但卻通往了《聖杯騎士》。與前者相比,後者是一次完備得多的嘗試。這一次,馬力克為自己日後的畫作獲得了一個全面的、完整的調色闆。肉眼可見地,素材的豐富度幾何式增長:除去斯坦尼康鏡頭,新增了穩定的推軌、固定機位、車載鏡頭、變形鏡頭等諸多視覺上相異的素材,甚至包括了字幕卡。《聖杯騎士》的場景在大幅增加的同時也變得更加抽象,而不像《通往仙境》中的海灘和牧場一樣被明确定義為(人物的、叙事的)“環境”。至于人物……人物的概念幾乎已經不複存在,因為他們脫離了叙事的定義,成為純粹的視聽形象,由抽象的肢體動作、情緒和獨白來描述。人物是眼睛,是聲音,他們的主觀意識隻是觀衆的入口,電影自始至終維持着超越性的視角。

在這樣獨特的體裁中,蒙太奇解放了全部掣肘,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威力。電影變得空洞、無聊、沒有意義?恰恰相反,在最華麗的那些段落中,每一剪都在創造一種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