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有两部《无名》,一部是2023贺岁档正在上映的《无名》,另一部是2015年由新加坡艺术家何子彦(Ho Tzu Nyen)创作的影像装置艺术作品《无名》(TheNam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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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截图,源自《一代宗师》(2013)

以主题而论,这部《无名》比之于程耳的《无名》(Hidden Blade)才是“正牌《无名》”。它叙述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一位“无名者”,一位马来西亚共产党首领,也是一个拥有超过50个名字的神秘间谍。这个男人曾经化名Hoang A Nhac、张红、Soh King、Wright、莱特、Light、黄绍东和黄金玉等等,他像幽灵一样穿梭在历史和档案之中,仅有几张大头照片留存于世,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何子彦《无名》巴塞尔艺术展2015 、荷兰艺术节2020_哔哩哔哩_b

相传,这位“无名莱特”(Lai Teck)于1900年前后(按照英国前情报官利昂·康伯尔的说法是1901年)生于越南义安,他的母亲是中国人,青年时期加入共产党,职业生涯的轨迹遍及东南亚、香港以及中国内地(尤其是广东和上海)的共产党团体。1930年,他被莫斯科共产国际招募受训,后来被捕入狱,被移送到英国和法国的保安部队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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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特(1901-1947)

在当时的情势下,莱特选择变节,成为英法双面间谍,又因为掌握大量的情报而扶摇直上,成为马来西亚共产党的总书记。日据期间,为了逃避日方的处决,莱特宣誓效忠日本,成为了日本谍报人员。莱特的死亡没有确切记录,有限的信息表明他死于1947年,因为间谍身份暴露而被泰国共产党扼喉处决,尸体被装入麻袋扔进了湄公河。

生于混乱时代、身为三方间谍的神秘莱特成为东南亚历史的一种分裂镜像:没有名字,也缺乏影像,只有碎裂的传闻和幽灵的痕迹。他不仅是50多个假名组成的“无名者”,也是移动在危机四伏的历史动态边界间的“非存在”。他是被历史档案排除或除名的人士,却又以幽灵复归的形式构成了对档案以及历史编纂学的绝对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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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截图,源自陈英雄《三轮车夫》(1995)

何子彦叙述莱特这个人物的策略,是用档案应对档案、以影像激活历史、以虚构讲述未知,进而将梁朝伟这位殿堂级演员塑造成了莱特。

依靠从梁朝伟的历史作品中取材,何子彦以碎片蒙太奇的图集方式构造了《无名》:《三轮车夫》里的黑帮诗人、《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色戒》里的易先生、《一代宗师》里的叶问等等,都与莱特擦生出一种文化地理意义的超连接,交织出胡志明市、香港、柬埔寨、上海、佛山、香港的版图,这也是莱特职业生涯的轨迹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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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截图,源自王家卫《花样年华》(2000)

除此之外,这些梁朝伟的角色也与莱特存在一种“时间或世态重叠”,他们都生活在20世纪的动荡时代,包括越共发展市场经济的世代、1960年代香港反英暴动和内地移民大量涌入的时代、1930-1940年代中国内地的日据时代以及香港殖民的时代。这些角色绝非任意,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属于莱特的“分身”,是莱特那些虚构姓名库中的某一个名字。

《无名》片长25分钟,影像部分是梁朝伟16部电影中角色的混剪,音轨则以线性旁白方式追溯了莱特的一生。虽然影像部分呈现了高度的异质性:不同电影人物的间断重复、过于细节化的动作拼接(吸烟、逃跑、步入房间等)、视觉年龄的前后变化。但恰恰是这些异质性的影像碎片,能够以一种迂回的方式,通达那位现实中云遮雾绕的莱特。

何子彦在采访中表示,他之所以选择梁朝伟的影像来创作《无名》,是因为梁多次在华语电影中扮演汉奸、间谍类的形象,其中最典型的——也是在《无名》中篇幅最多的,是《色戒》中城府极深的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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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截图,源自李安《色,戒》(2007)

同时,梁朝伟那种不动声色、充满克制但又扣人心弦的演技,更能深入凸显这位声名狼藉但又飘忽无定的莱特,正如何子彦指出:

他(梁朝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内心的紧张、不适。我很喜欢这点,选了很多这样的片段,我的这部片子基本是把这些场景整理在一起的结果。

对莱特的关注,让何子彦于2018年创作出另一部以莱特为主题的影像装置作品《神秘莱特》(The Mysterious Lai Teck),该作品于同年在红砖美术馆展出。这一次的主角从梁朝伟变成了一位伏案写作的机械仿生人,何子彦以虚拟投影叠合仿生人的场景,构造出莱特的身体-幽灵式分离和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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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彦,《神秘莱特》(2018)

在2019年的台湾亚洲双年展上,何子彦展出了单幕正反双投影作品《无名与名字》(The Nameless and the Name),这是一部结合2015年《无名》与2018年《名字》的二合一作品。它们都是何子彦创作的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影像档案《东南亚关键词典》(The Critical Dictionary of Southeast Asia)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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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彦为《无名与名字》制作的光栅格

《东南亚关键词典》曾经在2018年登陆上海明当代美术馆(以“一件或几件作品”为名展出了其部分材料),其整体是以从A到Z的东南亚文化词条构成的作品集合,其中每一个字母代表一个关键词,并以之为主题搜集相应的影像和其他素材,发展出该词条的内在阐释。这些词条当中也有彼此的关联,比如T与W分别代表老虎(Tiger)与虎人(Weretiger)。

何子彦以此继续延伸出一些关键的独立影像作品,如《两只或三只老虎》(2 or 3 Tigers,2015)、《一只或几只老虎》(One or Several Tigers,2017)等等。老虎和虎人回应的是马来西亚虎、山下奉文(曾经奇袭占领新加坡,被称为马来之虎的日军大将)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等于新马地区相关的殖民历史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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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彦,《一只或几只老虎》(2017)

《无名》与《名字》也以类似方式索引到《东南亚关键词典》中的词条,分别对应L与G。L就是莱特(Lai Teck),即《无名》与《神秘莱特》等作品中的主人公;而G(Ghostwriter)则是美国官方虚构出的共产党研究专家吉恩·汉拉汗(Gene Z.Hanrahan),曾撰写过《马来西亚的共产主义斗争》(The Communist Struggle in Malaya,1954),何子彦以好莱坞电影里作家创作的打字画面,组接起这位美国冷战时期为出版反共书目而虚构出来的作家、学者或幽灵写手。

一个是确实存在但不具名的隐晦存在,一个是不存在但名副其实的空虚幻影。何子彦以相同的方法创作《无名》与《名字》,将其作为历史的反正面,继而以双面投影的方式关联这一逻辑——莱特与吉恩·汉拉汗在这种装置性的重合中,组成一个完整但互不相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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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截图,源自菲利普·考夫曼《海明威与盖尔霍恩》(2012)

《东南亚关键词典》的词条影像数据库带给人的是一种与浩瀚并存的震撼,因为它有着一种绝对的链接能力,具备一种多样的生成。种种迹象表明,何子彦的数据狂热充满了冷静的逻辑,素材的选择都绝非任意。比如以《无名》而言,选择梁朝伟的电影,不但是因为他作为大众明星符号的存在,也是因为其角色与莱特的一种跨越时间、地理和文化的可综合性——除此之外,更是因为梁朝伟本人可以归入L词条,他的名字Tony Leung(如果姓名顺序反过来)正好对应着那位神秘的莱特(Lai Teck)。

何子彦以既得影像(found footage)制作电影的方式源自一种档案热(archive fever),法国导演阿伦·雷乃曾经在半个多世纪前试图制作一部完全由其他影片中的片段构成的电影(类似本雅明想要创作的纯引文著作),但他最终未能实现这一梦想。多年之后,数字格式和编辑软件的兴起,尤其是装置影像和视频论文越来越热的当下,这种“引文电影”或“数据库电影”已经变得司空见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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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麦克雷,《钟表》(2010)

最典型的一部自然是克里斯蒂安·麦克雷制作的《钟表》(TheClock),他在电影史的文本中剪辑出相应的钟表镜头,组合出24小时的影像,在循环放映中,银幕上的每一个时间都与现实时间重合。

但《无名》的创作基于一种人物虚构叙事的立场,更接近越南影像艺术家阮纯诗(Nguyen Trinh Thi)的《十一个男人》(Eleven Men,2016),后者或许受到了《无名》的直接影响:阮纯诗以卡夫卡的《十一个儿子》为蓝本,将故事中的儿子改成了男人,以越南女演员阮如琼(Nhu Quynh)的叙述为线索,将十一部越南本土电影(也是她曾经出演过的电影)中的男性形象进行了混剪,其中就包括《三轮车夫》中的梁朝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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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个男人》截图,源自陈英雄《三轮车夫》(1995)

这两部标准的“现成品电影”拥有梁朝伟这个历史交集,证明他之于泛亚洲电影及文化史上近乎无可超越的记忆位置。这两部影片虽然属于“影像艺术”,但与电影有着颇多的记忆交集和相互引照——以程耳的风格美学来说,他和他的创作团队不大可能没看过《无名》,也大概率受到何子彦《无名》的启发,这或许是他决意找梁朝伟出演的一个原因,一个合理的推测是:梁朝伟在《无名》中扮演的何先生,就是何子彦的“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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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彦(1976-)

而梁朝伟的存在,如何子彦版《无名》中的陈述,是“宛如水中之水”,既有无中生有的能力,也承接着一种影像生产的交互动能。换句话说,是梁朝伟的存在推动了何子彦版《无名》的创作,而何子彦版本中的梁朝伟,又反过来影响了程耳电影的生产并生产这部新片中的梁朝伟。但这种历史正序也构造出另一种已然在此的逆序:由于新版《无名》启用了梁朝伟且构造了一个1930年代的间谍故事,也意味着它可以无缝地回到何子彦《无名》的序列,无论是作为补充还是材料替换,这也会让何子彦的《无名》更为完整和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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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2023)中的梁朝伟

当然,《无名》的绝对完整态是不存在的,就像梁朝伟的影像无论如何扩充也无法还原莱特的幽灵。这种“无法完成”正是影像自发的产能动力,就像宇宙概念的《东南亚关键词典》一样,它的框架化已经变得明晰,但其文本收藏注定会永远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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