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电影——至少是MCU电影——正处于完全丧失魅力的边缘时刻。一个比喻可以简单地解释其原因：设想一间客厅，那么始终在客厅里坐着的是主人，而偶尔走进来逛一下的人则是客人；但如果客人的数量庞大到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走进客厅，而主人被淹没在人群中、甚至很多时候不得不给客人让座，这时候显然就主客莫辨了。

这间客厅就是漫威电影。其实比起客厅，它已经更像是一座火车站，每个角色都只是路过、检票，然后便急匆匆地赶往时间线上的下一部电影。到最后，电影本身和任何一位角色都没什么关系（尤其往往和片名上印着的那个角色最没有关系，他只是用来向观众“引见”别的角色）。这里没有主角，每个人都在“客串”。

从《复仇者联盟》到《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客串”是如何一步步升级，并一步步蚕食漫威电影的篇幅：前者142分钟，6位英雄；后者181分钟，37位英雄。情况可能是从《美国队长：内战》开始恶化的，那时漫威的野心已经膨胀到将蜘蛛侠重新纳入自己的宇宙版图。在这部名不副实的“单人电影”中，蜘蛛侠无比草率的客串将延续至整个MCU的第三阶段，成为几乎所有个人/集体电影中正派/反派角色的出场逻辑。仿佛宿命般地，这一由蜘蛛侠开启的客串逻辑最终在蜘蛛侠的“个人电影”中崩塌。

对于一部遵循市场规则的商业电影，“客厅”的空间因篇幅限制而必然有限，但客人的数量却在宇宙版图日积月累的重启和扩张中变得无穷无尽。从第一部MCU电影开始，漫威就尝试以彩蛋为玄关通道，成功地将所有客厅连接在同一个时间树上。《终局之战》正是建立在此前22部MCU电影的基础上，它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而仅仅是一部连续剧的第三季最后一集。而在《英雄无归》提出“平行宇宙”这样作弊式的概念后，漫威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将此前不得已而为之的所有重启和版权分割全部取消，一并变为MCU的庞大客厅序列的一个旁支。客厅之间的连通性和相互依赖性越强，每间客厅的主人的存在感就越来越弱。如果有一天，MCU的角色增加到200位，每部电影都要出现五个以上不同IP的“主角”，那时漫威电影就可以省去为每间客厅寻找一个主人的麻烦，而直接以序号命名电影，比如《漫威宇宙第10阶段05号大事件》。

曾几何时，超级英雄电影的魅力在于它用最前沿的想象建立了一套最古典的正邪对抗模型，并通过建立英雄与观众的视角的连接，唤醒了我们心中的一些普世的道德准则和情感共鸣。蜘蛛侠是其中尤为贴近观众的一位，他诞生的偶然性、身份的平凡性，使之成为最朴素的面具英雄。无论是老版三部曲还是半途而废的超凡系列，都选择从最简单和熟悉的东西开始叙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到蜘蛛侠神话的起源：对人际关系与双重身份的权衡、对失去与死亡的哀悼、对能力与责任的思考……这些内容看似俗套，但却寄托着观众的熟稔与期待，寄托着某种复杂的“真实”，笨拙但庄重。

但电影宇宙的客串逻辑不允许MCU版蜘蛛侠拥有这样的耐心。在一系列客厅中的一间，蜘蛛侠作为客人被“引见”，最终也在自己的客厅中自己引见自己（三虫同框！）。一虫变三虫，看起来这间客厅里主人的权重增加了，但事实上却反而彻底取消了主人的意义。“平行”的概念取消了英雄作为观众视角的特殊性和不可替代性，神话就此毁灭。当我们看到三个蜘蛛侠不断互相抛梗接梗，我们清楚地觉察到自己在消费某种IP，而不是像以前的蜘蛛侠电影那样，在体验一种有别于现实的生活。

《英雄远征》整部电影的样貌正如它结尾表现的那次多元宇宙分裂：超级英雄与超级反派们从过去、未来与平行时空涌入，客厅变得前所未有地拥挤。即使篇幅拉长到两个半小时的极限，电影也无暇顾及（更不用说好好塑造）任何一个人物——但没关系，每位客人都各自携带着前史与人设，电影只需重复一些老梗即可从观众的记忆中召回它们。只客串了短短几分钟的夜魔侠是片中所有角色的缩影：出现、玩梗、消失，只是戏份或长或短。

每个人都在“客串”，人物与故事根本没有存在的基础。梅姨死了又如何？她总共出场了几分钟？MJ忘了Peter Parker又如何？能证明他俩的爱情的只有一通视频电话和一个被打断的吻——编剧用加菲蛛和Gwen的令人难忘的爱情悲剧去衬托这一对浮光掠影的恋人，根本不是致敬，简直是侮辱式的消费情怀。上一部神秘客结尾留下的大坑令人不禁好奇如何收场，结果这一部只用几分钟的蒙太奇和一块砸碎玻璃的砖头就填好了，也难怪受到全世界一半人的仇恨与质疑，Peter考虑的竟然是自己能不能上MIT。甚至连蜘蛛侠救人这么关键的剧情要素，电影都懒于好好表现了：同样对决章鱼博士，雷米版的《蜘蛛侠2》里一个路人老太太都会给好几个特写，《英雄无归》里就剩一个正面的车内机位——这女主任好歹在剧情里还算有点戏份的角色呢。反派倒也很配合地不打不闹，个个都精于损害控制。

如此弱智儿戏的编剧水准不是偶发的失误，而是客厅电影的必然崩塌：《英雄远征》中的一切本都是被强硬地设定出来的，为的是促成原本分属于不同电影宇宙的客人们在MCU客厅里的这一次众望所归的会面。在粉丝的期待和资本的贪欲的驱动下，漫威高管们的理智和主创们的逻辑早已被抛诸九霄云外。意料之中的是，这样由粉丝经济撑起的、坐拥盛大噱头和话题度的跨宇宙会面并不是为了创造新的故事，而恰恰是为了抹杀故事——治愈所有反派、逆转Ta们的邪恶和毁灭，不正是在将既有的故事否定、清零吗？在这间拥挤的客厅里，不仅没有发生故事的可能，而且本来也没有任何故事需要被讲述，除了不断出场的客人引得粉丝们阵阵欢呼之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