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达尔在这部《电影史精选时刻》里展现出的这套“电影是剪辑的艺术”的理解,无疑是彻底的爱森斯坦式的。这和本片的形式一致:完全由影像拼贴组成,试图在不同的影像、声音之间建立或破坏关联。八十年代后戈达尔的电影就一直试图达到拼贴的某种境界:《各自逃生》的开头字卡里写的是“un film composé par Jean-Luc Godard”,动词用的是composé(而不是réalisé、dirigé乃至mis en scène),本意是把不同成分拼在一起,一般用于音乐创作(compositeur是作曲家),而戈达尔却把它拿来描述他自己的电影制作。他对好莱坞的厌恶当然有政治原因,但也无法和这种在对电影的理解上的分歧撇清关系。 当然,戈达尔在世纪初时似乎仍然有很多纠结,还没能想明白他满意的剪辑的境界到底应该怎样达到或者接近。在这部片里他还亲自出场呼吁道:要用心工作而不是要动手。而在几年后的《电影社会主义》里,他重新开始重视双手,而再过接近十年的《影像之书》里,戈达尔为手进行了彻底的“平反”,指出人类需要学会用双手思考,似乎是在一生的研究探索之后,以最炫目最烧脑的方式,回到了电影最原初的状态:一门手艺活。

另一个思考是关于这种极度个人化、碎片化地展现电影史的做法。这让我隐约想起朗格鲁瓦在70年代里的一个电视节目《一起谈电影,或亨利·朗格鲁瓦的反课程》(《Parlons cinéma ou les anti-cours d'Henri Langlois》),在这个总长度四个多小时的访谈中,朗格鲁瓦以他的博学和犀利,历数了从卢米埃尔兄弟、梅里爱到新现实主义和新浪潮的各种电影流派,也是完全没有史书的那种工整,而是相当个人化,充满犀利之处,并能与电影史外更广阔的历史直接对接,进出无碍。当然,朗格鲁瓦的讲述尽管并无体系,但也清晰易懂,指向明确,而戈达尔的《电影史》则错综复杂,晦涩很多。但以这种个人化的、多视角的、跟更广阔历史紧密结合的电影史叙述方式,可能与朗格鲁瓦算是有传承关系吧(《电影史》完整版也有接近四个半小时的总时长,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毕竟整一代新浪潮导演中,如戈达尔这样的大多数都算是朗格鲁瓦和他的电影资料馆的孩子。朗格鲁瓦的口述被称为anti-cours,戈达尔的《电影史》恐怕也可以叫做anti-histoire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