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拍电影注重表达,且不避讳以直白的方式表达。这是他在不同场合的自述,也是其作品向来的追求,要在商业故事框架里有所表达。从《中国合伙人》《投名状》《夺冠》,包括还没出来的《独自·上场》(我通读过原作故事)等几部片子的故事可以看到,他似乎尤其热衷在传奇人生中琢磨“时代”和“命运”。

于是带着这样的心理准备看《酱园弄·悬案》。初看前十几分钟,还是吃了一惊:竟然是用俯视宏观的视角进入,且辅以宏大的视听渲染。

由于对故事背景比较熟悉,相关资料、小说都看过,所以很能理解,陈可辛不满足于讲一个探讨性别议题或(民国)女性处境的故事,上半部中的“悬案”,也不只是一起杀夫案的真相、动机与如何判决。

而下半部的“翻案”,想必“翻”的也不仅仅是案件,很可能是要在小说原作基础上,翻出命运的诡谲和荒诞。

在一个女性经历抗战、抗战胜利光复,以及再光复和之后动荡变幻的人生故事里,创作者大概是要用“传奇故事”拍时代剧变、飘摇世事中的众生相,及其悬而未决、不由自主翻转的命运。

因此,故事要讲的,除了“杀夫者”从詹周氏到拥有自己姓名的命运,还有伪警察局长薛至武的命,以及伪政权刊物作家苏青(西林)的命,等等。

待把电影看完,我的“一惊”也吃完了——前半截惊的是“这企图心真不小”,后半截惊的是“这企图彻底失败了”。

至少,单就上半部的成片来看,这个企图是失败的。“悬案”并没有悬起来,而观众很难真正进入“杀夫者”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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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讲人与时代,讲命运,就从人物说起。

电影故事以詹周氏的人生为线,往前推到了抗战前,也就是“结婚十年”之前,往后大概要到八十年代她的人生终点。

主线之上,杀夫案是命运的绳结——就是四字演那盲和尚拿出那团绳儿。

其后,警察、作家等人的命被改变。案子是切身的“因”,时代是洪流席卷的“因”。

可讲故事的方式出了问题,技艺不足以驾驭企图心。

命运绳结的设计方式,用盲和尚算命的方式把杀夫者和警察的命拧在一起,较劲,看看谁的命硬,谁能克得住谁。

这设计生硬。或者说,这么设计不是不可以,象征指涉的议题足够硬:警察局长与杀夫者的丈夫灵魂合一,脸上盖着父权的钢印。

但写得太露。尤其是警察局长的较劲,较到上半部结尾,反复铺垫的跑路船票都到手了,还要去牢里杀人,显然超出常情常理——难道是,太要面子?那这个男权象征人物的极端特征设计的也太“面子”了吧!

那能用他过于信命或难逃“宿命”来理解吗?不是不能,是写得不够,几个点状场景就试图写出宿命感,在这个以轰隆隆配乐渲染的宏大框架里,不成立。

因为不够,才显得太露。

看演员表和预告片,警察还有前史和晚年戏份。但我想,即便一次看完全故事,也最多可以完成这么一个人物。

可是,这只是命运故事的单面,且对于整部作品的完成而言,警察这个人物不该盖过“杀夫者”——那么,这是有意为之的吗?

由于这个人物强大的存在,我妄加揣测,创作者一个可能的企图,是在“杀夫者/作家西林”(无声者与发声者)与“家暴男/警察局长”(夫权与制度权力)这样的关系里,讲时局跌宕,时代轮转,却任谁也难逃命运(父权/权力)的摆布。

尤其是是杀夫者和作家的角色安排,还设计了一个詹周氏“结婚十年”的梗,差不多正是西林原型苏青结婚到离婚的时间,而《结婚十年》是她的代表作,最近还在重版。

这可能是尝试在超越简化的性别叙事。可是,电影叙事立场的选择,让视角摇摆不定,不同人物线各行其是,这一尝试彻底崩盘。

警察局长这个人物,从飞扬跋扈地出场,到中间行贿操控审判,再到结尾发疯被捕坐进囚车,能动性够强,行动线相对完整,而且是在风雨欲来的紧迫性下展开的。

因此从结果来看,这个人物的确主导着主线进展,(让观众不适的)情绪效果也更完整。

对比之下,“杀夫者”的视角更多是回顾式的,且是效果重复的片段。

这些回顾,要么是对警察局长暴力和欺骗的应激回忆。要么是直接以警察局长的视点进行的信息搜集——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不确定的罗生门味儿。

这是经典侦探故事的模式,虽然很基础,但可以带来相应的接受效果:侦探调查过程中,获取真伪难辨的信息,逐渐理解了嫌疑人及其动机。

然而,《酱园弄·悬案》里的这名侦探完全反着来,他既不愿不能理解嫌疑人,也不关心真相,而只信一个盲和尚算的卦。

究其原因,只能说是因为他要完成创作者安排的任务吧,要把劲一直较下去。

于是,经典侦探模式既没带来多精彩的悬念,也没有引领观众进入人物和社会议题。这个较劲侦探的强大存在,还抹掉了“杀夫者”这个人物的主体性。

在探讨社会问题的犯罪故事里,如果不能直接或间接进入犯罪者主体的讲述,人物很难获得认同,而问题也必然得不到有效的揭示。

这是技艺问题,也是观念问题。既是手上的事儿,也是心里的事儿,创作者可能意识不到,也可能视而不见。

你总不能说,“杀夫者”的遭遇和动机多明显啊——在主观回忆和他人讲述中,她挨了一顿又一顿的打,每次都花样不同,实在可怜啊。

电影确实没这么说,而是用了另一种妄图掀起情绪高潮的方式:重复鲁迅的句子,朗诵苏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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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的《为杀夫者辩》等几篇文章和当时另一名敏感的作家关露写的《詹周氏与潘金莲》确实影响了舆论和审判,这是历史事实。

可是,历史事实不能直接当作戏剧逻辑。即便在当时,詹周氏从不抱希望,到上诉求生,也是因为看到整体的舆论有在帮自己。

电影在人物没有立住的情况下,让知识分子“降神附体”来实现戏剧高潮和观念表达,恐怕只能说明手艺欠佳,流于表面吧。倒真不如老老实实讲述“杀夫者”的人生。

也许,是苏青的文章写得太好?既贴合那时的女性处境,又不乏对今日情绪的回应,而创作者在处理资料的时候,确实会陷入其中,自拔不能。

口号之外,詹周氏在这半部片里,最强的主动性是祥林嫂式。第一,砍头扔头免于下辈子还遭罪;第二,听闻头被找到之后的惊恐爆发。

这样看来,这个人物就有了一种知识分子创造的古怪复合:祥林嫂+娜拉。

因此,就还有另一种可能的反讽效果:无心无力出走的祥林嫂,在遭遇知识分子“附体式”的启蒙后,其命运将会如何,真的如知识分子所愿吗?

且,鲁迅先生问了:娜拉出走之后,又该如何呢?

剧院里,代表知识分子的《玩偶之家新编》,被代表大众的奇案戏取而代之,用意无异也在这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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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目测预估,接上下半部,恐怕也难达到这种反讽效果,因为这是在指向另一个方向,和前面建立的预期会劈叉。

那退一步,也许在讲这样一个故事:“詹周氏”到“周春兰”跨越半生的翻案,就是从“祥林嫂”到“娜拉”的漫长觉醒?

只看半部,无法确定。但希望最好不是。这种翻案和成长是好的,但过于粗暴简单、陈旧老套,民国知识分子的启蒙,是带有导师心态的“凌驾”大众,这已是过去式的议论文,说不定会消解人生故事该有的动人质感吧。

话说回来,这些只是简单推想,到底是个什么故事,下半部看了才好谈。可是,在上半部片子里,能崩的已然崩了,本就没能有效纠葛在一起的命运线上,男性人物的故事、情绪是实的,但刻意;女性人物的故事、情绪是虚的,且飘忽。

不只讲一起案件,不只写一段人生,想讲时代命运众生相,当然没问题。可总不能抛开人物去直接捕捉所谓“时代”“命运”和“众生”吧?

所谓时代命运和众生,都是抽象的幽灵,如果没有真的关心到具体人物,再贵的视听渲染也是大而无当,不但捕捉不到幽灵,还会淹没掉“人”,最后只能让观众冷眼旁观,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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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让我坐立不安的,是那些有剥削嫌疑的场景。

一部电影的容量,故事人物众多,时间跨度漫长,男女主人公又都是“复合式”的,不该珍惜笔墨,让写人叙事更有效吗?

可在前90多分钟里,看到了不少笔墨放在了剥削式的暴力场面——几轮严刑逼供,家暴,枪决,尤其是放黑猪一段(猪的意象可能借自1984年电影《杀夫》),显然是刻意设计的“斗兽场”场面,令人不适——甚至让我一再以为在看张艺谋在谍战片里不无欣赏地拍肉刑。

这不是在刻画主人公遭遇之残酷吗?从功能上讲是。但还是要谈“讲法”和“视角”的问题。

这几场戏,旁观者视角和施暴者主观视角都很浓重,细节给予相当的质感,对故事里的“大众”之冷漠给予了适当表现。

但唯独暴力受害者的主观视角,既有些回忆的“朦胧”,又带着他人眼光的不确定,没能有效表现当事者的心理感受——总不能说这是祥林嫂式的矇昧感受吧?

这种场面是引发共情,还是剥削的不适,是有效进入人物,还是表面地表现刺激,本就边界模糊,拍出什么效果——还是那个意思,在于技艺,更在观念和选择。

我在《投名状》里看到过战乱和人性的残酷,但在《酱园弄》里这几场戏,只感觉到剥削消费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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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篇人物稿看到,说《投名状》有场戏,内心已经发生转变的庞青云,站在一个冰面上,自言自语说了句台词:如履薄冰。

当年就遭到诟病,说镜头都给这程度了,还非要来一句台词,太露太直。陈可辛认为这是自己的语言风格,直接表达。

我觉得可以理解这种“直接”的风格。直白本身并不是问题,关键是怎么用,用在什么作品什么场景。

如果带着拍《投名状》那种残酷年代的方法拍二十年后的《酱园弄》,只能说观念、审美和方法都陈旧了。老气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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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期待的作者和作品,我一般带着理解的心态看,基于直观感受和掌握的信息,尝试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同时从读者观众接受的角度看待成品。看作者在自己的创作逻辑内,是否很好地实现了审美和表达的意图,是否完成了给受众建立的预期。

但《酱园弄》这种大阵仗,显然是个巨型“工业”项目,赚钱的预期,表达的预期,各行其是的预期,其中的复杂多变,相互拉扯,及遭遇的“不可抗力”,局中人可能都说不清。

要做好这么个工程,还能讲好故事,确实是如履薄冰。

只从创作角度做个猜想。

几年前发布会说要把这个故事拍成迷你剧,我的期待最早就因为这个。这个跨时代故事,比如5到10集,多线交织,按盲和尚的线团,拍成一出命运交织的“上海往事”,也不是没可能。真是那样,也许会很不一样吧。

结果线扯几下就断了。

看现在的呈现,令人十分怀疑,无论是戛纳的版本,还是院线的上下集版本,都有可能是剧集的素材或剧本改出来的。

遗憾。